动画电影《大鱼海棠》的艺术内涵与气质

　　2016年暑期档,一部业界关注已久的动画电影终于在院线上映,为其历时12年的创作画上了比较圆满的句号,这就是动画电影《大鱼海棠》.它的成功不仅仅是创造了两周超五亿元的票房业绩,还在于继《大圣归来》之后,再度证明了中国动画产业酝酿多年的厚积薄发,更源自整部剧作在各个创作环节所凸现出浓郁的中国风格,新颖的审美视角,独特的艺术理念.这部作品的初露端倪还要上溯到2004年一部7分钟的FLASH动画短片,同名的《大鱼海棠》在网路上收获满满的赞誉,也坚定了作者梁旋与张春深入加工的信心.对于名不见经传的草根制作人来说,完成心中的电影梦是异常艰辛的.12年间,他们经历了无数次的剧本更改与动画设计,为筹措资金绞尽脑汁,甚至通过微博向网友求援.在经受重重考验之后终于苦尽甘来,影片先声夺人的斩获了多个国际动漫比赛大奖,并在数次"跳票"修改之后千呼万唤始出来,在影院呈现一场专属于中国动画电影的饕餮盛宴.观影过后,舆论与影评界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热议.而作为对中国电影充满期许的我们,在其中看到了久违的独立文化气息与内涵.它来自于电影视听观赏的各个层面,叩击着观众敏感的心绪与情怀.

 

　　一、剧本立意与创作中丰富的文化哲理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这是《庄子.逍遥游》的开篇,也是这部电影的题注.电影的创意之始源自于导演梁旋的一个梦,少女与大鱼之间的故事在艺术化的描绘中触动人心.创作者凭借多年来对于中国古文化及传奇故事的喜好,以《逍遥游》的哲理为根基,广泛涉猎了《山海经》《列仙传》《搜神记》《诗经》等古籍,塑造了大大小小一百多个人物形象,汇集成了一个跌宕起伏的神话故事.

 

　　45亿年前,在海底世界的一群非人非神的"其他人"主宰着人类世界与生死轮回.他们的"成人礼"要从水天相接的海底世界出发,幻化成红色海豚到人类社会游历7日.拥有掌控海棠花生长能力的16岁少女椿在人类世界身犯险境,被渔网所缠绕,自幼生活在水边的少年鲲见义勇为,不惜牺牲自己解救了椿.椿九死一生回到海底,为报答鲲的救命之恩,以一半寿命从灵婆处换得鲲的灵魂--一条小鱼.椿庇护小鱼成长,待有一天长成大鱼,重回凡间.但逆天改命之举引发了天灾,椿为守护鲲的灵魂,一面不惜与诸神为敌,一面又不忍看到洪水殃及家园.面对生死抉择,她化身海棠,以死补天,打救水深火热中的一众亲朋.对椿情有独钟的少年湫为了拯救她的性命决意牺牲自己,他引导椿和大鱼返回人间,并在离别之际化为风雨消散.失去了法力的椿和鲲如愿回到人间,湫经历生死轮回之后在海底世界复活,成为灵婆的接班人.

 

　　椿、湫、鲲三人的爱情纠葛在剧中形成了三角形的稳定人物关系,相互之间情感的生成有因有果,不尽相同.鲲因舍生助人而获得椿的爱慕 ;椿所代表的海棠花语中暗含着苦恋的意味 ;湫掌管西风,注定成为成全椿鲲之恋的断肠人.故事并没有拘泥于三个年轻人的爱恨情仇之中,也没有主旋律般的夸张空洞.始终在保持着爱情、自由、生死、拯救、舍得等主题词汇之间的平衡感.[1]

 

　　本剧在创作中最为深邃的文化哲理来自于道家学派,凭借《逍遥游》的蓝本,《大鱼海棠》在文化基调上对于自由与无为的定义与老庄思想不谋而合.剧情并非肤浅的"三角恋",而是在众多戏剧矛盾的堆砌中构成的一种思想内涵--爱的守护与放逐.三位男女主人公都是爱的守护使者,他们坚守、替代、承担,都是为了挽救爱的火种不会因外力熄灭,而相互间多次的舍生忘死更将对爱的承诺推向极致.《大鱼海棠》的文化视角显然是站在道家立场上对儒家思想的一次宣战.《逍遥游》中所阐释的是一种超脱一切束缚的绝对自由,这与儒家思想显然是背道而驰的.影片中巨大的圆形土楼不仅是视觉上中国化的象征,更代表着一种族群簇拥的集体观念.作为年轻人的椿和湫显然是叛逆者,有着对生活独特的感悟,更有突破传统的胆识和勇气.在片中反复强调每个人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大鱼.虽然我们只看到了鲲的灵魂小鱼,但椿和湫始终在以离经叛道的行为在守护这个灵魂的成长与回归.在此过程中,虽经历苦难与死亡,但对于这些"其他人"来说,确是自我意识觉醒的契机.影片结尾三人在不同世界的涅盘重生印证了片头的"成人礼"情节.经历生死考验之后,终换得"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长生.

 

　　除了对于爱情和信念的诠释,《大鱼海棠》中另一个重要的哲理思辨在于如何面对死亡.本剧既是来源于道家文化,便选择了与庄子思想的合二为一.庄子本人曾有关于生死的故事 :其妻子去世,惠施去吊孝,发现庄子在门口鼓盆而歌,大为不解.庄子说,我虽然很悲伤,但生死如四季更迭,寻常往复,即便悲伤也于事无补.这种对于生死异于常人的观点并非荒谬.在《大鱼海棠》中,导演着意安排了六次为坚持初心而付出生命代价的行为,一张张面对死亡从容的面庞,使我们不仅感动更是震撼.而对于道家生死哲学的解读并非只有行为上的担当,更在人物对话中三次被递进式的解答.第一次是爷爷与椿的对话,他说,死亡是每个人生命旅程的一部分,珍惜活着的生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第二次是爷爷临终的遗言,他说,我知道你做的是一件危险的事,只要抱有善良的心去做,对错交由别人去评论吧.第三次是湫回答灵婆的话,如果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快乐,活再久又有何意义.三次描述有力的注解了生命的价值,更表达了一群突破传统的年轻人为寻找本心所付出的努力.[2]

 

　　影片的创作引发了一次对于生命价值观的重新思考,丰富的文化哲理蕴含并浓缩了世间的各种小爱与大爱.《大鱼海棠》的创作摆脱了国产动画影片长久以来的低龄、单一、粗糙,为迷茫许久的业界找到了清楚的方向与精准的尺度.

 

　　二、中国民族风的美术设计元素带来惊艳的视觉美感

 

　　动画电影中成败的关键点之一在于画面效果,美术设计的水平往往左右着电影的口碑.宫崎骏奠定了日本动漫的地位,迪士尼代表着欧美动画制作的最高水平.中国动画电影的美术创作功力虽有上世纪八十年代几部经典动画片的家底,但想在多媒体时代的今天异军突起着实困难.《大鱼海棠》的美术制作为观众奉上了一副唯美的中国风画卷,美术导演张春秉承了《女孩的日记》(2003)和《燕尾蝶》(2006)的一贯画风,以民族文化为素材,勾勒出一幕清新浓郁的中国动画场景.

 

　　在画面色彩的主色调提炼方面,创作者萃取了中国红作为基底,渲染建筑细节和画面背景,并大胆启用绿色为补色,形成新颖的色彩碰撞感.红色是中国电影中最常用的色彩,是激情、温暖、爱情、冲动、勇气的代名词,更代表着蕴藏在东方文化中的神秘力量.影片开始时一片模糊混沌,在朦胧之中随大鱼潜入海底.大红的围楼化身为神明的聚集地,红色的房檐、对联、灯笼、门环,这一切都象征着中正和平与不可动摇的主宰.除此之外,中国红在人物鲲的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的灵魂是一条红色的小鱼,他的额头上有红色的印记,穿着红色的衣服.中国红在这部影片中可看做是整个红色系的代名词,在全剧美术色彩中所应用的500多种颜色中,当属红色的层次最为丰富.片中充满了殷红、品红、胭脂红、妃红、绛红、杏红等红色系的分支,对于不同红色调的调配与把控考验着美术导演的功底.既要将红色调大范围铺展,又不能使观众感到审美疲劳.对于绿色的启用是导演的偏爱,也有突破传统观念的尝试.一般看来,红绿搭配很难融合,但导演通过对于色相、饱和度、曝光度等方面的调配,有力的抑制了绿色调刺眼的锋芒,使之抽象的融汇于天空和大海的色调中.当绿色转化为青色的柔和时,在表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戏剧矛盾时,莫名会产生一种视觉上的凄凉、阴冷、紧张、压抑,这也平衡了红色系的暖性,丰富了剧情的内在表达.

 

　　在人物角色的设计方面,《大鱼海棠》一改以往国内动画片中人物数量稀少的惯例,体现出大制作对于人物编创的复杂性.在影片中,我们看到几个重要人物在形象塑造方面个性鲜明辨识度很高.椿和湫的造型设计延续了2004年短片中的形象.椿的服装稍作改动,立领的短款红衣取材于导演张春母亲的一件衣服.耳朵上戴着有银花扣的翠玉耳坠,男性化的斜刘海儿阳光且充满活力.民国风的红衣、黑裙、短发凸显出女主角的干练和纯洁.鲲的形象设计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动画片《哪吒闹海》的启发,鲲与哪吒的面部形象有诸多相似之处.眉心的红色印记鲜明,对于眼睛的刻画尤其重要.明亮锐利的眼神,狭长开阔的眼角,不仅体现出一种坚定果敢,更具有东方少年独有的气质特性.灵婆的设计亮点在于鱼形面具,将人物亦正亦邪的神秘感渲染出来,她的体态和抽烟时的举止动作令人过目不忘,宽大的衣服和腰间的丝绦与京剧戏服有许多相像之处.除此之外,剧中爷爷、赤松子、厚土、句芒、祝融等人物形象多取自于《山海经》,具有浓厚的东方色彩,服饰装扮也有鲜明的中国民族风.[3]

 

　　在场景设计方面,导演对于中国风格的解读与植入更是煞费苦心.2008年,美国梦工厂打造的《功夫熊猫》让人们看到了中国元素在西方团队制作下的精湛显现,这无疑也是对中国业界的鞭策.《大鱼海棠》凭借对于中国自然环境与人文景观更为深入与多元的理解,将更多具有标志性的符号植入影片之中,体现得多而不乱、繁而不杂.在宏观的场景构图中,我们看到了西南地域的梯田、华山迷蒙的云海、福建圆形土楼、宁波天一阁、茶卡盐湖.而微观层面,同样有白鹤、海棠、莲花灯、凤凰、石狮子、龙舟、油纸伞、蓑衣、灯笼、戏服、烟卷这样纯粹的传统印记.出身南方城镇的导演对中国传统元素钟爱有嘉,12年磨一剑的漫长历程使其有足够的时间去精心雕琢每一个细枝末节.如不为人所注意的椿的床榻上被子的花纹就十分考究.导演参考了清华大学出版的《古代纹样大全》,在诸多素材中精心挑选心仪的款式.正是对于每层画面的精益求精,才成就了影片中不断涌入眼帘的精彩.

 

　　在美术设计方面要保持最初的构思及风格并非易事.对于《大鱼海棠》来说,如要突破各种动画大片在观众心目中先入为主的地位,必须做到深刻、丰富、精致.相对于《功夫熊猫》这样外国人眼中笼统的中国元素,《大鱼海棠》的设计更具有得天独厚的主观视角.由于国内动画制作水平的限制,后期部分外包给韩国公司来完成.初次实验的结果令导演十分痛苦,很多原有的画风因为外国同行的文化差异被修改抹杀.无奈之下,导演利用国内团队绘制大量动态镜头草图指导韩国公司制作.亲力亲为的监制每一个镜头,保证成品与预先设想的中国风能够完全一致.一丝不苟的制作精神最终将一部动人心魄的国产动画巨制呈现于荧屏,其间的每一个镜头都倾注着创作者的心血,这些付出也使影片成为当之无愧的里程碑.[4]

 

　　三、影片配乐勾勒出奇幻唯美的艺术场景

 

　　当代电影在创作中对于音乐元素的器重愈演愈烈.优秀的音乐不仅成为一部电影在宣传阶段的杀手锏,还往往会成就一部影片的经典.当然,如何可以被称之为优秀,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有些导演喜欢借鉴,将经典音乐融入影片,既可以事半功倍,也容易唤起观众共鸣 ;有些导演则偏爱原创,凭借诸多音乐大师的协作,完成一部史诗级的原声音乐大碟.显然《,大鱼海棠》的音乐创作兼具两者.

 

　　首先,借鉴是《大鱼海棠》音乐创作初期的一个引子.在《大鱼海棠》最初的FLASH版本中,应用了日本作曲家吉田洁在2001年为NHK电视台纪录片《日本人的遥远旅途》制作的配乐《遥远的旅途》.音乐的构成极具东方色彩,配器中包含三味线、筝、二胡等诸多色彩乐器,再以电子乐铺底,犹如置身于古典幻境.这段音乐完全符合《大鱼海棠》中神界的虚幻色彩,又与水墨画般的海天圣境相得益彰.对于吉田洁来说,创作具有古文化韵味的音乐风格还是颇为擅长的,其早年参加的New Age乐团曾为NHK拍摄的中国纪录片《故宫的至宝》配乐,原声大气恢弘,尽显苍凉辽阔之感.在重启《大鱼海棠》的电影编创工作后,导演梁旋几经思考,最终决定沿用吉田洁的配乐风格,并邀请其团队合作编曲.吉田洁从《超越时空的少女》风格中重新转回到充满幻想与历史感的音乐语境中,在多次与导演的磨合沟通后,最终完成了《大鱼海棠》的背景音乐创作.

 

　　配乐的难点在于对整体风格的营造与把控,同时又要在剧情中适时调整,形成与人物情绪对等的音乐气质.《大鱼海棠》的主题和内容对于日本作曲家吉田洁来说显然有很大隔阂,但从另一角度而言,音乐是无国界的.对东方音乐色彩以及中国传统调式的准确把控使欣赏者毫无违和感.在细节层面,影片中时常采用日本传统乐器演奏带有中国风格的SOLO片段,一种溢于言表的距离反差拉长了历史的身影.

 

　　作曲家恰如其分的配器与调式调性选择,成功的辅助多个动画场景表达深刻内涵.影片开始不久,海上渔童鲲和化身红海豚的椿初次邂逅时,类似于埙的独奏乐器吹响一小段清冷遥远的声音.其风格与《泰坦尼克号》有些许相仿,在倾诉衷肠的背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重大变故.还有一段经典的抒情音乐,出现在影片最后湫变成树叶送走椿的段落.配乐者并没有因为这种舍生取义,成人之美的精神而调动庞大的管弦乐队来进行赞颂或讴歌,而是选用了一两件孤冷的乐器淡淡的合奏.音量随湫的消逝逐渐削弱,抒情但不喧哗,凝重但不教化.配乐既保持了对情感的主动把握,又没有争抢画面的主角地位,竭尽所能的在内敛中保持特有的语势.[5]

 

　　尤为值得称道的是,吉田洁的配乐并没有完全尊重中国传统乐律的规则,大量西方曲式结构的应用使音乐风格产生了一种巨大的离心力.当然,这并非是有意的破坏,而是跳出观众对于古典题材固有的印象,以更为现代和国际化的视角来重新解读中国风的寓意.传统东方乐器的选用和五声调式在音乐主题中提纲挈领的占据最主要的位置,形成骨骼式的框架结构.西洋曲式结构以多元化的织体丰满躯干,摆脱了国产动画以往狭隘的音乐审美视域,使影片既有中国的名片效应,又便于跨文化的欣赏品评.

 

　　其次,围绕影片所创作的三首歌曲均为原创各有千秋,为影片增色不少.周深演唱的《大鱼》号称影片的印象曲,无论是词曲创作或演唱,都是与电影寓意最为贴近的一首作品.周深情致婉约的演唱,一开口就穿越回数千年前的古代.凄美之间声浓情浓画面感十足.歌词中写到"看海天一色,听风起雨落,执子手吹散苍茫茫烟波.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我松开时间的绳索".这在先期的宣传中曾引发大众无尽的遐想.主题曲《在这个世界相遇》邀请香港歌手陈奕迅演唱,一方面加重了影片商业化的筹码 ;另一方面也不枉创作者十多年来的苦心雕琢,算是给所有努力一个有份量的交代.片尾曲《湫兮若风》延续了影片结尾处湫消散风中的伤感,徐佳莹的声音空灵大气,并不十分清晰的歌词咬字,似诵读经文一般浅吟低唱.三首歌曲都由着名音乐人精心打造,保持了与影片平行的曲风与画风,既显功力又有诚意.

 

　　在影片取得高票房收益的同时,也招致影评舆论的众说纷纭.一些人对于这部影片有分寸的批评可看做是对多年来华语动画制作一蹶不振的抱怨倾诉.如果将《大鱼海棠》与一众欧美动画大片相提并论,确实可以挑出不成熟之处.但对于十多年来创作者为实现梦想而兢兢业业的努力来说,这绝对是一次励志的成功典范.对于影片的回味与品读,不仅是一种理性客观的分析思考,更是在以实证激发年轻剧作人的斗志,未来更多的美好正等待着用行动来开拓.

 

　　参考文献 :

 

　　[1]林清.中国动画电影[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4:17-55.

　　[2]刘娴.华丽的困惑--从《大鱼海棠》看中国动画的民族化与现代化[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6(05):10-13.

　　[3]张建翔.动画电影研究[C].武汉:武汉理工大学出版社,2010:217.

　　[4]林秀.逍遥与拯救--《大鱼海棠》中的"中国"故事[J].艺术评论,2016(09):93-98.

　　[5]王充闾,逍遥游--庄子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4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