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网络拟古世情小说"为底本的网络类型文和近几年形成热度的家族故事,在粉丝量和阅读量上堪称现象级文化事件,是互联网时代经济力、文化力的重要标识。"家族"不仅是中华传统社会的组织要素,也是中国小说史中的重要书写对象。经《红楼梦》等重要文本发端,历经几个世纪变迁,网络拟古世情小说在历史想象、空间架构、权力关系、伦理情感、主体意识等方面体现出今人与传统的复杂关联,折射出传统文化在当下中国文化系统中的特殊位置和复杂意蕴,提供了管窥当代大众美学的有效路径。
关键词:家族; 文学母题; 网络拟古世情小说; 文化心理; 大众美学; 网络文学评论;
作为一个典型的文学母题,"家族"本身包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历史脉络。林语堂曾云:"家族制度是中国社会的根底,中国的一切社会特性无不出自此家族制度。"1然这些所指侧重传统中国社会,当"家族"成为当下文学(主要是网络文学)表达中的"热"领域,就不能不对"互联网 "社会中的国人文化心态和情感结构产生好奇:市场经济的全面开展、全球化程度日深、信息时代、媒介革命和无所不在的"在网生活",此种情境下的大众如何想象身处限定性论域的"家族"之"我"?这一问题构成本文思考的起点。
一、历史想象:"家族书写"的前世今生
赵毅衡在《苦恼的叙述者》中认为是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首先提出中国传统小说按题材划分的四个类别:讲史、英雄传奇、神魔、世情。这四种类型题材在中国小说改写期中逐次出现,而且轮番成为舞台中心。世情小说的出现,使改写期结束,并把中国传统小说推向高潮,或许并非偶然,在晚清,这个类型次序基本上又重演了一次--只是快速得多--最后以世情小说的商业性成功给中国传统小说送了葬。2这基本上给拟古世情小说划定了时间,也说明一个事实:世情小说在传统小说类型群中始终占据着中坚地位,并历久不衰,如今的网络拟古世情小说似乎正是此传统的接续。下面我们尝试追踪这一类型的主体脉络。
1.明清至40年代(新中国成立以前)
以《金瓶梅》为开端3,中国小说史开始有了"家族小说"4的表述。在此后的几百年时间,大量家族小说纷纷出现,明清时期主要以《醒世姻缘传》《红楼梦》《歧路灯》等为代表,它们都以伦理亲缘关系为描述重点,具有家国同构的延展性社会透视。5
清末中国的传统小说似乎进入了衰落期,几部代表性作品如《施公案》(1903年)、《三侠五义》(1879年)、《彭公案》(1892年)均是在以往本子基础上的改写。到20世纪初年,中国传统白话小说开始繁荣,随后发展成余风流韵不断的鸳鸯蝴蝶派6.张恨水的《金粉世家》(1932年)、巴金的《家》(1933年)、林语堂的《京华烟云》(1938-1939年)、老舍的《四世同堂》(1944-1948年)、张爱玲的《金锁记》(1943年)等渐次出现。这批作品虽多以时代风云为背景框架描写家庭生活,却有不同的思想风貌,对彼时"家族"的表现不尽相同。在老舍、巴金那里,"家族"制度主要是反映封建专制的基本环境,家族本位压制个人,展现的是传统家族文化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折射出启蒙与救亡社会背景下对民族兴亡的反思。以《京华烟云》和《金粉世家》为代表的家族小说,则隐晦了这种反映民族救亡和启蒙意识的时代主导话语,批判色彩削弱,倾向于个人的家族体验书写。这些基本在同一时期的作品对家族的不同处理,大致标明"家族小说"自明清以来的两种书写态度:借"家族"破旧立新,或借"家族"书写个人经验。
2.新中国成立后至20世纪90年代(1949-1999年)
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国社会百废待兴,全新的建设与转型有序展开,形成了意识形态叙事和家族叙事相互交织的文学格局7.当时的文学作品或多或少受到时代潮流和政治形势的影响,以《红旗谱》(梁斌1957年)、《三家巷》(欧阳山1959年)为代表的"家族小说"将家族的内部争斗演化为阶级的对抗,显现出鲜明的政治色彩。
到了改革开放新时期,大量西方文艺思潮、新思想、新观念、新方法涌入中国,促进了文学的革新,大批以"实验""现代"命名的写作在当代文坛叱咤风云,产生了一批新历史小说、寻根小说、先锋小说、新写实小说。关于"家族"的叙述在"新文学"大旗之下开始变成虚幻的背景,充满强烈的虚构性,如《红高粱家族》(莫言,1986年)、《妻妾成群》(苏童,1991年)、《敌人》(格非,1991年)等。苏童更是直言:"我所想象的'妻妾成群'这么一种生活,这么一个园子,这么一群女人,这么一种氛围,年代已经很久远的这么一个故事,我想可能是我创造了这么一种生活,可能这种生活并不存在。"8这些作品产生于着力思考"文学何以为文学"本体问题的"先锋时代",作家并不在意真实的家族是何等景貌,先锋小说家"哲理化的叙事话语"更使"家族"变成了一个空壳子。或如郜元宝所说,后现代小说"说是写家族,却不过是拿家族当幌子""拿它做外在的结构框架,或者反当作某种主观意图的象征性载体"9.
3.新世纪以来(2000年至今)
新世纪文学是借"新世纪"这个在人类发展史上有重大意味的时间概念,来对2000年之后中国当下文学实践作出的笼统概括。10由东阳正午阳光影视制作的大型古代社会家庭题材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凭借独特的古代家庭生活视角及精彩剧情,自2019年1月8日开播起,连续一个月取得收视率排行第一的佳绩。类似的网改剧,如《锦绣未央》(秦简)、《琅琊榜》(流潋紫)、《庆余年》(猫腻)等,在影视方面亦大放异彩,掀起一波追文追剧热潮。
无论是网改剧,还是以《明兰传》(关心则乱)、《九重紫》(吱吱)、《嫡媒》(面北眉南)、《惜花芷》(空流)、《庆余年》(猫腻)、《回到明朝当王爷》(月关)、《赘婿》(愤怒的香蕉)、《锦衣风流》(大苹果)、《相见欢》(非天夜翔)等为代表的网络类型小说,主人公多原为现代人,因穿越或重生到古代某朝家族空间,其故事情境有明显模仿《红楼梦》《金瓶梅》以及鸳蝴派小说的痕迹。这使得类似创作带有几分改写、仿写的意思。因其故事总在世家周边打转,"家族"之日常生活成为故事着力构建的权力场的核心内容。这种以"家族"为轴、以仿古来编织带有距离感的世情故事的类型网文,笔者借粟斌的说法将其称为"网络拟古世情小说"11.这种"拟古"不同于改写,如《施公案》等改写本;没有延续20世纪50至90年代中"家族小说"的革命历史叙事,也不同于后现代小说对"家族"的想象书写,与现代启蒙小说对"家族"封建制度的批判更是大相径庭。
经由"网络""写手""网民"联合打造的"网络拟古世情",虽模仿既有文本之彼时代情境,然其叙述之现实、传统、个体、家族,均呈现出"讲故事的"此时代特征。经过反复不断塑造,"家族"已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话语框架,不管是写手还是读者,经由手机端或电脑端,在手指点开的刹那,对"家族空间"的重新进入就此启动。
二、空间表征:"家族书写"的多维参照
网文写手既然选定了"架空"后的古代,又想要像"种田"般深耕细作,那就必须找出让读者觉得"真且有意思"的材料来安置自己关于"家族"的想象。所以,材料从何而来,如何构建家族空间,是写作的第一要务。大量的史料、传统小说和既有的影视文本成为网文想象传统家族的助手。善写古代家族内宅嫡庶故事的吱吱直言,"关于这些古人生活细节,有些是她早年拜访古人故居的细节观察,有些是家里藏书相关描述,还有一些是她写文之后遇到困难专门购买的书籍".12而她并非个例,很多网络写手为了让文本更加真实,也经常会在自己的文本中插入"捉虫"的标注,让读者找出不符合历史和专业知识的内容,以保证文章的史实的准确性。
这些按图索骥的行为落脚在关于"空间"的表述之中。小说里的人物和现实生活中一样,要依托特定的物质空间展开自己的日常生活,我们把这样的空间场域称为"生活空间".在传统社会中,一个大家族内部成员的生活如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祭祀宴请、仪式庆典,主要在这几尺高墙划界的家族内部空间中完成。由具体地理位置建构起来的"地理家族"是小说男女主最重要的生活空间,也是人物活动的物质空间。然而,空间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物质容器,从生产-实践的角度看,除空间的物理属性以外,空间的精神属性、社会属性构成了丰富的空间文化内涵。也就是说,关注到空间中的人的主体性、不同社会空间的关系网络也是理解空间的维度之一。网络拟古世情小说中关于家族的表述,链接着家族空间背后的人物关系、家族空间以外的宫廷空间,进而言之,"家族"不仅是一个特指空间,还是认知社会关系、权力政治、等级制度和当代文化心理的有力参照。毕竟,写手、看者都站在此时此地的位置,这些是衡量"家族"的关键坐标。
首先,空间的物理景观成为传达社会身份和等级阶序的着力点。家族空间建筑是对自然空间的人为占有和改造,家族建筑所在的地理空间形成纵横交错的家族脉络,表征空间拥有者在整个社会层面上的位置。如《九重紫》中家世显赫的英国公府位于城北地教忠坊的一条胡同,是京都颇为中心的一处地方。而女主窦昭的舅舅在还未出仕之前,只是住在郊外的村头。身份相等的家族,其高宅大院有意识地连结集合在一片区域,与周围其他平民阶层的住所相隔离,"济宁侯府在城西的玉鸣坊,延安侯府、长兴侯府、兴国公府都在这里开府,前朝的开国功勋多在那里开府,那里也被京都的人戏称为'富贵坊'"13.网络拟古世情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大都被"安排"穿越或重生到类似富贵显赫的大家族,如秦简的《庶女有毒》中,女主李未央重生成为当朝相府之女,猫腻《庆余年》中的男主穿越到了庆国的伯爵府。很明显,这种空间处所的相互隔离标明社会阶层的分级现象,这在对嫡庶关系的着重刻画中也得到了体现:《九重紫》中窦世英(女主父亲)是庶子出身,生母崔姨奶奶不得老爷喜欢,在生下儿子后就被送到窦家的田庄。《庶女攻略》中的乔莲房,身为庶妾,每日早晚都要向十一娘这个嫡妻问安,而乔太太作为妾室的母亲,就不算是徐家的亲戚,她来看女儿,需要十一娘同意不说,还得走角门。与特殊空间相连的是自成一体的生活格局,如《金陵春》中的"族学":"九如巷住的全是程家的人,程氏族学在九如巷巷尾,是由程家一个偏僻的小院扩建起来的,和五房隔着一条小巷。程家的男子都在程氏族学里上学,女孩子就在后宅花园的竹林旁设了个书房曰'静安斋',在那里跟着女先生读书习字。五房内宅的小花园和程家内宅的花园隔水相望,中间有座石板九曲栏桥相通。"14在这样着意构建起来的关系网络中,宗族的强盛与否与庙堂人才的多少强弱是分不开的,而家训的宣扬和族学的设置强调重在伦理道德教育以及培养科举人才,这种"教"与"养"的合并功能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家族的长盛。
显然,在这样的格局中形成鲜明的阶序分野。"皇亲贵胄""嫡妻庶妾"如斯严苛的阶级划分或许今天很难见到,但类似"x二代"话语现象似乎暗示着某种社会阶层的分化现象,与特殊情境中的艰难生活一起,喻示着家庭背景对个人社会地位具有重要影响。这样一种关于"阶序"的叙述,在写手和读者之间达成"共谋":角色代入,期望自己一出生便具有如故事中男女主一样能继承贵族身份和优渥财产的资格,并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步步获得家族话语权和社会地位。"�丝逆袭"成为这类小说的引人着迷之处。
其次,小说内部的不同文化空间相互交叉、彼此纠缠。这些不同维度的社会空间关联使"家族空间的书写"更加逼真,展示出特定空间的文化景观。尤其突出的是宫廷空间和家族空间之间的频繁交往,尽管故事发生环境和人物生活空间都以家族为主要背景,但"宫廷"如魅影般一直在"家族"周围游荡。对二者关系想象大略如下:其一,家族的掌权者或是族内长者,或朝廷官员,或皇亲贵胄,或与皇家有某种裙带关系。如《九重紫》中的宋墨乃英国公宋宜春之嫡长子,祖上宋武和太祖皇帝是结拜兄弟,母亲蒋氏则是定国公蒋美荪胞妹,出身显贵,从小就能自由出入皇宫,深得皇帝欢心;《嫡媒》中任瑶期的母亲尽管在野,却有前朝公主之女的身份,凭此改变了之后的危局。也就是说,这些局中人大抵为功勋世家,由此奠定了人物关系的走向。家族空间的社会性由此可见一斑。其二,家族规范礼仪以宫廷为效仿对象。家族中奉行的规矩是与物理空间的安置直接相关的,其所表征的是不同人群的社会关系、尊卑等级和行为方式。在这些世情小说中,常有以宫廷礼仪为判断世家子女礼数是否周全的标尺。故而在情节设置上常有宴请老宫人训诫闺中女儿的套路,有点皇家选秀的味道。这很容易令人想起《甄�传》开篇几个女主的恩怨纠葛就是从秀女"培训"开始的,而《明兰传》中明兰的教育能卓出于其他女儿,则和老祖母的宫中关系分不开。换言之,主导文化的强大指示功能在世家子女的教育上体现得十分突出。其三,宫廷变故是家族故事的风向标。《庆余年》在"楔子"中开章明义:这一年是庆国纪元五十七年,皇帝陛下率领大军征伐西蛮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司南伯爵也随侍在军中,京都内由皇太后及元老会执政。这一日,京都郊外流晶河畔的太平别院失火,一群夜行高手,趁着火势冲入了别院,见人便杀,犯下了惊天血案。15《明兰传》写到"申辰之变",因三王爷谋反事败被赐死,三王府的几位讲经师傅俱已伏诛,詹事府少詹事以下八人被诛,文华殿大学士沈贞大人,内阁次辅于炎大人,还有吏部尚书以同谋论罪,白绫赐死,还有许多受牵连的官员,被捉进诏狱后不知生死。16这些事件裹挟着人物的生死,使看似"宅内"的故事延伸至庙堂风云,拉长了社会关系的网络,传奇性也更强。
再次,家族空间设置与家族经济联系紧密,家族经济则串联着官民、尊卑、主奴、庙堂与民间等社会图景。"家族共同体为了祭祀祖先、维持祠堂的各种费用、修纂族谱,以及赡养和教育族人,需要一定的田产作为经济基础,为此,不少宗族设置了集体财产族田。"17网络拟古世情小说在这方面下了大功夫。如《庶女攻略》中的罗家不仅以诗书传家,其元德丝绸则是江南的老字号,显然经济基础牢固。王家则仗着祖上在新洲的两个庄子和东大门开的一家米铺的收益维持日常用度。《庆余年》里范闲成长的祖宅儋州港司南伯爵府,以一地经济之龙头的身份撑起了整个故事的源点,是范闲走向京都的可靠经济力和文化力。这些家族经济构成家族的"立家之基",同时标明着世家历史之"根",从而将人与人区隔开来,限定了故事讲述的范围。
最后,上述所有关于景观、权力关系、经济资本的想象均出自具有现代意识的"我"眼中,与写手和观看者合谋,共同营建出古代世家"想象共同体".在网络拟古世情小说中,"我"或为现代穿越者,或为"重生",因此,在观看和品评视野上,实践着"旁观者清 当局者迷"的可信性。在这个意义上,这些有关空间的想象带有鲜明的现实烙印。
一个社会空间有一个社会产生的物理边界和概念边界。18每个社会空间都有属于自己的符码表征,独立的个体就会带有原来的印记,当现代的网络写手想要重新进入原来那个古代家族空间时,小说文本的语言及其所营造的古代生活景貌就是打破两个跨越千年空间的通行证。上述文本中对家族、宫廷细致的描述,一方面让写者和看者在时空向度上产生距离感,既规避现实,也可进行更加自由的表述实践,另一方面则满足了今人对皇权、宫廷的窥视心理。"宫廷空间"联通"家族空间",从宫廷内部的礼仪规范、紧张刺激的皇室宫变,到居于世家谋划读书、结亲、嫡庶这些看似"小事"的族人,都是站在"当下位置"的写者和看者对古代中国人社会生活文化空间有选择的想象。
如阿斯曼所言,每个文化体系中都存在着一种"凝聚性结构",在时间层面上,把过去的重要事件和对他们的回忆以某一形式固定和保存下来,并不断使其重现以获得现实意义。19在网络拟古世情小说中,我们看到,在《家》等作品中洋溢的礼教的压抑、家规的残酷、体制的封闭被忽略不计,新文化运动时期扬起的批判文化糟粕浪潮似已不再是当代人关注的焦点。书写"家族"想象的过程中,网络写手与其说在进行一种虚构写作,不如说是一次对传统文化记忆的重构和整合,在这种"回忆"里,一种新的关于"家族空间"书写的文化意义浮出水面。
三、文化意义:"家族书写"的主体建构
显然,网络拟古世情小说中的家族空间是被生产出来的,是一种对社会关系、社会结构的再生产,在空间的再生产中,一些旧有的元素和结构被重新进行加工,体现出一种新的社会文化关系。因特定时代不同人群有不同的意识形态和信仰,不同时代的文本也有自己的组成形式,而文本对社会空间的再生产,就存在着一种时代赋予的"特殊景观".也就是说,家族空间在新的文学形式(网络拟古世情小说)、新的书写平台(网络空间)中的重写正是一种"家族空间的再生产",一个新的"家族空间"样貌、空间中的新的社会文化关系及其背后反映出来的关于当下中国人主体性的建构得以展现。
在网络拟古世情小说中,聚焦"家族"的"对日常生活方式的审视"已经不再如传统作家一般是"具有隐私性质的个人创作",因"公共空间"的存在,读者同样是"书写"的一部分,使"'网文'处于共同创作的机制之中",网文的"写手"就此区别于传统文学的"作家"而具有了群体性。20吱吱的创作便是很好的佐证,她曾在访谈中说,"网文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大家参与的娱乐性。我们局限于个人的视角,对整个文的完整性是有很大创伤的。……其中是读者在给你查漏补缺,你每天更新,每天有人回应,这里面也是很有趣的。"21故而,认为网络文学是一种"个人化传奇",传述的是一种"个人话语"22,这种说法是立不住脚的。网络写作的"集体性"让这里的"个人"被无限放大,成了"一批人"对生活经验的共同写作,在动辄上亿的庞大基数下产生的网络小说无疑体现了当代民间话语一种新的价值取向。
第一,世家空间所代表的象征资本影响女性婚恋观,是男性放飞自我的大本营。在今天的网文中,我们已经很少看到琼瑶笔下那种"没有自主意识的健全意义上的现代女性"23,类似子君与涓生(鲁迅《伤逝》)的"为爱出走"更是极为少见。网络拟古世情小说中的女性更多秉持的是"我爱你,但你并不是我的全部".她们期待甜蜜的爱情、完美的婚姻,但是在这些女性中我们看到,她们不会单纯以"爱不爱"的标准来衡量,而将家族背景、门第、身份等条件作为综合考察的重要标准。这种观念和功利选择与故事置放的传统家族空间有关,但问题在于,这群"传统女性"不仅赢得了众多的"粉丝团",而且还是一场"集体合谋"下的写作产物。据此或可推知,这种放弃琼瑶式的"爱情婚姻精神化",放弃纯粹"心灵相通即可",重拾以背景、门第、身份为基础的婚恋观正重新在现代社会中大行其道。男频文中的拟古世情小说,则多以男主个人的梦想为目标,对富贵、风流、权力的追求不一而足,最终落足在"天下"二字。如《一世富贵》的徐平是借穿越实现经济大咖的"野望".而《临高启明》中的萧子山最爱看的就是各式各样穿越到过去再造历史的YY小说。《庆余年》中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范慎所感叹的是未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而穿越后的范闲则以天下为料大做文章。这侧面反映出男频文的现实关注焦点,男女情爱婚姻关系并非穿越之重,而"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社会观在社会性别分工上占了不小比例。
第二,以家族为代表的"秩序"或"体制",成为社会关系网络的重要空间。五四以来的家族小说多以"破除""打碎""出走"等反抗形式来表现当时社会主流意识对社会传统秩序的叛逆与抨击。到琼瑶小说,若还存在"如何应对体制问题"的讨论,从《还珠格格》里小燕子在宫廷生活中闹出的种种"笑话",我们看到,此时对待"体制"或许不再是完全的排斥抑或强烈的反抗,而表现出一种矛盾与困惑--既意识到体制对人天性的压抑,对自由的限制,却又耽溺其中,试图在这种摇摆不定的状态中谋求一个中间点达成平衡与和解。在网络拟古世情小说中,这种与"体制"的"和解"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小说主人公对家族内嫡庶关系的理解和接受、对影响个人发展的外在因素如家族声望的重视,以及在尊重家族规则的前提下利用这些秩序规则而成功谋得个人幸福生活等套路,都足已表明,今天的新一代青年在与"体制"磨合的过程中,不但接受体制对自己的要求,且希望游刃有余地在这种"束缚"之下实现个体价值。一言以蔽之,"束缚"已转化为条件、契机,或者金手指,是成功之必备。
第三,家族家规所代表的伦理道德及其勾连的复杂社会关系想象,对应着现实空间中精英/�丝所面临的等级困境。从文本与读者关系看,不管是现代作家"试图向国人提供对社会现实具有指导意义的价值尺度,为社会提供各种人生行为的选择方式"24,还是后现代作家将"家族作为一种生存的镜像,借历史舞台来上演人类现实生存困境"25,读者与小说中的家族生活都存在着一定的距离感。在网络拟古世情小说中,原来形而上的"情感体验"变成了一种形而下的"经验获得".这些小说讲述的虽大都是古代家族的日常生活,但从"门当户对的姻亲结合""崇尚读书传家立世以光宗耀祖的殷切期望"到"人情往来、开源节流的家族经营",这些关于家长里短的一地鸡毛都能在今天的日常生活中找到影子。读者在阅读中不仅更具代入感,也从男女主人公对这些碎屑生活问题的应对中,学到处理日常生活问题的经验和方案--《庶女攻略》就被直接称作"古代的《杜拉拉升职记》"26,被现代白领奉为职场攻略。在这里,读者不再对"家族""冷眼旁观"或"不明所以",而是跟着网文写手一起在这个彷如现实生活的"家族空间"认真游戏。
第四,从文化记忆重构和现实互文关系看,伦理秩序在尊卑长幼嫡庶的书写中得到充分肯定。嫡庶问题特别值得一提,从社会关系等级的角度看,正统与否是一个评价标尺,若放在文本刻意营造的男女主关系和婚姻观念上,则是主张"一夫一妻制"的一个有效界面。反对"宠妾灭妻",实为基于生活中种种痛苦和非人道而生产出的"革新性主张".这既有现实的影子,同时也是现实位置的书写者和观看者的共识。除伦理上的嫡庶问题,被突显的还有人伦关系。尊敬孝顺长辈,严守诗书礼仪,基本构成家族空间中的社会规范。延伸至前文所述之宫廷,则在国与家之间建构起家国一体政治。
总体看来,网络拟古世情小说提供了管窥当代大众美学的有效路径。这是一种源于困境的幻想美学,不同故事重复讲述"穿越"或"重生"的异世体验,其主体多为单独的小人物,或者是生活中的"失败者",其人其行在全球化的信息时代,成为重新解释文化传统和获取身份认同的一种媒介。这些人汇成穿越前后现实的交织处,如《庆余年》中范闲觉得自己仿佛处于一个楚门的世界,"他发现自己天天讲故事提醒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这本身就是很荒谬的一个举动。"27然而故事有趣之处就在于两个世界的碰撞、交织,最后却塑造出一个个穿越后的全情投入者,从而提供了一种孤勇的美学体验。孤独行走于异时空,必须有勇于面对现实,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在这个意义上,世情小说和动漫游戏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而看着孤勇者的异世历险,于读者则有如玩一场全息仿真游戏。穿越者怀着现世无法达成的梦想,和现实生活中各怀抱负的普通人,依照来自经典文本和文化记忆中的伦理观念、礼仪制度、个体生活与家国经济,在早已沉寂百年的"家族"空间建构出新的认知"传统"的方式,也是当下中国一种"新现实"的显影。
面对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认知"传统"的"新现实"景观,不能不说的是,当穿越者全情投入一种想象中的家族世界并大展拳脚的时候,其本身来自现实的文化实践正是对"穿越伟业"的异见者。经过百年新文化洗礼的中国人,已经建立了破除一家一族束缚的严密家族关系网络,而进入不分地域、族性、性别、阶级的社区共情结构。这一结构将每个人的人生诉求和审美理想纳入社会的总体需求之内,其实现机制并不需要"家族"这样一个中介,也不需要将其作为一个落点以便退可依附,进则为助力之阶梯。这种现实与想象之间的矛盾所反映的恰恰是穿越者对现实、对传统的不了解或有意遗忘。本当以现代文化经验体验古典的家族生活,以己之优势改造所处家族环境的势利冷漠格局,但在确定身份的那时起,这份"现代"准备就随着剧情发展被抛至九霄云外。因此,这样一次动辄上百万字牵动数万粉丝的文字穿越之旅,就只剩下历险、狂欢和共时地对影像符号的简单模仿,而穿越者与现实之间的张力因失去把握现实的能力而未能在美学上和反思现实中有所建树。所剩下的,就只能是对想象中的古典家族生活进行意淫,进而建构特定空间限定中的"完美"生活,看似岁月静好,却愈发远离了现代的"自身".这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孱头",只知"拿来",却不知分辨何为糟粕,何为精华,也就失去了宝贵的"选择"的主体性。优秀中华传统文化必能反哺现代生活,现代人有了优秀传统文化的加持也更能显出当代中国人的气质高华。但"传统复归"并非一件唐装、一身汉服,或琴棋书画、诗书礼仪,单单穿上古装就可去家族世界纵横捭阖、大张权谋智慧,与我们想象的建构性的"传统"实际上南辕北辙。不论是研究者还是创作者,都应对此保持清醒,并加以反思和改进。
注释
1林语堂:《吾国与吾民》,北京:宝文堂书店,1988年,第161页。
2参见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0页。
3以明代万历年间出现第一本"家族小说"--《金瓶梅》为分期开始,公元1617年,是迄今所发现的最早关于《金瓶梅》小说刻本出现的时间。
4参见梁晓萍:《明清家族小说界说及其类型特征》,《浙江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第199-203页。
5同上。
6鸳鸯蝴蝶派与网文的关系在多个类型中可以见出,前者是认知网文与传统关系的重要参照。
7参见陈飞飞:《家族母题的叙事模式》,2014年硕士论文,长春:东北师范大学。
8刘书琪整理:《小说的现状》,《文学自由谈》1991年第3期,第100页。
9郜元宝:《"拟家族体"和"拟历史体"》,《小说界》1996年第4期,第183页。
10参见雷达、任东华:《新世纪文学初论--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走向》,《文艺争鸣》2005年第3期,第6-16页。
11粟斌这样界定"网络拟古世情小说":虽然脱胎于"穿越"平台和言情故事模式,但它们的特点也很明显:一是其中的穿越主人公消泯了超异能力,除了当代人的思维方式和精神气质,与普通人并无二致;二是篇幅浩大,动辄百万字,人物往往数百人之多,分布于不同地域和不同社会阶层,关系复杂,视野宏阔,对不同社会群体的生存状态皆有描绘,展现出当代网络作者群对古代中国宗法社会的一种历史想象,所描绘的社会生活图景类于明清世情小说,表现出广阔的社会性和跨越历史深度的视野,笔者称之为"拟古世情小说".参见粟斌:《文化自信与新保守主义--拟古世情小说中的历史想象与制度体认》,《中国文化研究》2016年第3期,第117页。
12吱吱:《种田文创作就像是谈恋爱》,2017年7月18日,http://www.kaixian.tv.forest.naihes.cn/gd/2017/0718/253780.html.
13吱吱:《九重紫》第一百零八章,http://h-s.www.01xs.org.forest.naihes.cn/xiao shuo/83004/.
14吱吱:《金陵春》第五章,http://h-s.www.biquge.cc.forest.naihes.cn/html/139/139229/.
15猫腻:《庆余年》楔子,http://www. book.qidian.com/info/114559.
16关心则乱:《明兰传》 第六十二章,http://www.26ks.cc.forest.naihes.cn/book/8119/5658098.html.
17冯尔康等:《中国宗族史》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第181页。
18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Oxford UK: Blackwell Publishers, 1991, p.192.
19参见王炳均等:《空间、现代性与文化记忆》,黄晓晨整理,《外国文学》2006第4期,第76-87页。
20参见张春梅:《冲突与反哺: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中国文艺评论》2017年第11期,第40页。
21罗昕:《作家吱吱:目前最满意的作品是〈九重紫〉》, 2018年9月27日,http://www.sohu.com.forest.naihes.cn/a/256516718_ 740317.
22参见张文东:《传奇叙事与中国当代小说》,2013年博士论文,长春:东北师范大学。
23王澄霞:《琼瑶言情小说创作心理初探》,《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4年第1 期,第59页。
24龙泉明:《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合点上--中国现代作家文化心理分析》,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29页。
25何向阳:《家族与乡土--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潜文化景观透析》,《文艺评论》1994年第2期,第29页。
26吱吱:《种田文创作就像是谈恋爱》,2017年7月18日,http://h-s.www.sohu.com.forest.naihes.cn/a/157959780_148781.
27猫腻:《庆余年》第一章,http://h-s.www.biquger.com.forest.naihes.cn/biquge/20200/6459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