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代蜀中名士彭端淑,与杜甫有着不解之缘。他一生尊崇杜甫、诗学杜甫,颇得杜诗精髓,有很深的“杜甫情结”.同时他也非常关注杜甫草堂的发展,常到草堂“朝圣”.对这些方面深入研究,是蜀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既有助于了解杜甫对后世文人的影响,又可以加深对彭端淑研究。
【关键词】彭端淑;杜甫;情结
清代蜀中名士彭端淑(1699-1779),四川丹棱县人,在巴蜀诗坛上是一位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也是清代蜀学代表人物之一。他与李调元、张问陶被誉为清代四川三大家,时号“巴蜀三才子”.无论是为官、治学、作诗,彭端淑方方面面都以老杜为楷模,从他身上能看到不少老杜的影子。本文拟从彭氏作为杜甫的传播者、推崇者、学习者几方面初步考察,以拾遗补阙,抛砖引玉,不当处尚祈博雅君子指正。
一、缅怀传播杜甫
(一)彭端淑年轻时就很注意宣传推广杜甫,其家乡丹棱有着悠久的尊杜传统。北宋黄庭坚曾在《刻杜子美巴蜀诗序》中记录:“自予谪居黔州,欲属一奇士而有力者,尽刻杜子美东西川及夔州诗,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而目前所见,碌碌不能办事,以故未尝发于口。丹棱杨素翁��扁舟,蹴犍为,略陵云,下郁鄢,访余于戎州。闻之,欣然请攻坚石,募善工,约以丹棱之麦三食新而毕,作堂以宇之。予因名其堂曰‘大雅',而悉书遗之。此西川之盛事,亦使来世知素翁真磊落人也。”〔1〕后堂建成,黄庭坚又作《大雅堂记》记此事:“丹棱杨素翁,英伟人也。其在州闾乡党有侠气,不少假借人,然以礼义不以财力称长雄也。闻余欲尽书杜子美两川夔峡诸诗,刻石藏蜀中好文喜事之家。素翁粲然向余请从事焉;又欲作高屋广楹庇此石,因请名焉。余名之曰’大雅堂‘而告之曰:由杜子美以来四百余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随世所能,杰出时辈,未有升子美之堂者,况室家之好耶!……素翁可并刻此于大雅堂中。”〔2〕大雅堂始建于北宋元符三年(公元1100),后毁于战乱。
雍正元年(1723),25岁的彭端淑落第后,为复兴丹棱大雅堂,亦撰《大雅堂记》,叙黄庭坚、杨素翁建大雅堂之功。文中提到:“考旧志,(大雅堂)盖在今之城东门外里许云。余每爱山谷知诗,杨公好义,故其时人争自奋,士知学古,若李文简、唐子西诸君子,与三苏后先相望,吾乡人文之盛,几甲天下,今已不可复。继而是堂亦埋没荒烟蔓草中,欲访当年遗迹,残碑断碣,无有存者。或曰为前明邑侯载之而去;或曰土人欲利其地,沉其石于沧浪江中。呜呼,可胜慨哉!虽然,子美之集具在也,后之君子有能崇尚子美,如山谷使大雅遗音复见于今日者乎?”〔3〕殷切期盼能有像黄庭坚他们一样的人敬爱杜甫,推广杜甫,从而使诗圣的大雅之音重现于世。
(二)彭氏对成都杜甫草堂充满了热爱,对草堂的兴衰和建设及其相关文献整理十分关心。为官近三十年后,彭端淑辞官归蜀后,长期任锦江书院院长,所居白鹤堂与杜甫草堂相邻。作为政治家、教育家、文学家集于一身的彭端淑,对千年以前的一介落魄诗人杜甫无比推崇和敬重。
彭氏热爱和学习杜甫,还与其前辈和丹棱同乡、北宋诗人唐庚有直接关系。唐庚提倡诗学杜甫,曾说:“六经以后,便有司马迁;《三百五篇》之后,便有杜子美。六经不可学,亦不必学,故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学杜子美,二书亦须常读,所谓’何可一日无此君‘也。”〔4〕彭氏云:“司马迁博极群书,杜少陵读破万卷,二公之文,炳耀千古,岂不以其学哉!语云:长袖善舞,多钱善贾,非独彼善也,钱与袖使之然也。”〔5〕亦主张要向司马迁、杜甫学习。彭氏的一些杜甫评论,则直接源于唐庚。
杜甫的光辉给蜀地增添了令人羡慕的光彩,他的寓居成都,也造就了一大名胜地--杜甫草堂。成都杜甫草堂是杜甫身后最具知名度和代表性的杜甫纪念地。彭氏爱杜甫,自然关注杜甫草堂,并自觉将其视为自己的精神寄托。“诗似乐天随处得,地邻杜老孰云孤。”(《次翥苍见寄韵》)他任院长的锦江书院与草堂毗邻,故有条件长期与之朝夕相伴。“更向草堂寻旧迹,一尊尽醉浣溪里。”(《九日郭外闲步》)他有不少诗都写到杜甫草堂,《过草堂吊工部》《草堂即景》等更是专门咏草堂的诗作。《过草堂吊工部》云:“驻马浣溪傍,披榛吊草堂。碧沙与绿竹,千载亦流香。”彭肇洙评曰:“沙竹流香,况其他乎?如此落墨,超脱不群。”对杜甫的景仰之情不言而喻。《草堂即景》写道:“芙蓉城外锦桥头,茅屋新开触目幽。几树柳阴缘径绕,一湾溪水带花流。”草堂历经多朝战乱,反复修葺。清代亦有几次重要的重修。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四川总督蔡毓荣,监司金�y,巡抚罗森三人重修。“蔡倡议重建……巡抚罗森继之,踵为捐俸……次年仲春落成。时康熙十一年壬子”〔6〕另一次较大重修是在乾隆戊戌年(1778)。此诗作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这首七绝颇有杜诗轻快明朗的特点。这年锦江书院山长高辰离任,彭端淑接任第八任山长。从诗中可以看出返蜀的彭端淑意气风发,壮心不已,其心情如同初春的草堂一样,充满了春色。
彭氏又有《同友人泛草堂诗》,其一曰:“闲来携友共寻芳,首夏清和画景长。直上城南溪水棹,遥临潭北杜工庄。光芒万丈千秋业,竹树一围半亩塘。断碣残碑遗像在,整襟瞻拜吊斜阳。”其二云:“久欲卜邻终未得,往来凭吊几经曾。远投蜀国缘依旧,自去中丞失所凭。百代推尊同日月,千秋罗列等丘陵。城南社后无人祀,古刹庄严不及僧。”这两首七律写夏日彭端淑与诸友人泛舟浣花溪至草堂拜谒老杜。浣花之游是从唐末沿袭下来的成都重要民间活动。蜀人一般南出锦官(古成都)门,行十里,入草堂(梵安)寺,拜冀国(浣花)夫人祠下,然后退游老杜故宅,最后泛舟浣花溪之百花潭。这也是历代文人骚客祭杜的传统线路。彭端淑回蜀执教虽公务缠身,但还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拜谒。“整襟瞻拜”“久欲卜邻”“往来凭吊”,无不显示彭氏对老杜的敬爱亲近之情。
乾隆二十九年(1764)七月,担任书院山长的彭端淑为“锦江六杰”之一的何明礼所着《浣花草堂志》作序。杜甫寓居成都时,曾居住草堂。现在的草堂,乃经后人不断修葺重修而来。《序》云:“去郭西南五里许,浣花溪岸,今草堂寺傍,少陵杜公草堂在焉。”〔7〕彭氏指出,草堂寺的存在早于草堂,却因老杜之光芒而着称“然则草堂寺曷以名?曰:由后人重公草堂,因以名寺故也。”彭氏进一步强调了这样一个事实:“以故一草堂耳,屡废屡兴。四方名公钜卿及骚人逸士入吾郡者,莫不载酒寻游,往来不绝。每叹贤者于其所至,山川草木亦与有荣。即世远年湮,茫无所据,犹相与流连嗟叹,矧其所居之宅彰彰在人耳目哉!”杜甫的无穷魅力,使一座普普通通的草堂,远近闻名,游览瞻仰者纷至沓来。彭氏还对何明礼热心编纂草堂志的举动大加赞扬:“何君希颜,好古士也,博彩群书,刊除谬语,以蜀之人纪蜀之事,其闻见为较真。且分门别类,厘为十六卷,自地理源流及花鸟草木、传志碑铭,与夫一谈一咏,事涉浣溪草堂者,并蓄无遗,呜呼备矣!”〔8〕这当中自然也寄托了彭氏景仰缅怀诗圣的深厚情愫。
(三)彭端淑还看到了巴蜀文化对对杜甫创作的助推作用。在对杜甫遭受的不幸感到愤慨,对其多舛命运给予深切同情的同时,彭氏也认为杜甫流寓巴蜀,并非完全都是悲剧。《书杜工部入蜀诗》云:“少陵入蜀后,数岁且频移。穷老真堪惜,奔驰未足悲。不缘经胜地,焉得发奇思。造化宁无意,山川要好诗。”《题杜工部草堂诗》:“艰辛道路中,探奇寄于役。万象归陶诗,天地皆震坼。公倘不来蜀,胸襟何由阔。蜀中得公诗,山川为增色。千秋一草堂,长流浣溪侧。绿竹郁苍苍,水清沙的�。大雅久不存,风光犹如昔。公名光日月,来往多骚客。”每个作家的创作活动,都脱离不开他所处的时代与特定的环境。杜甫晚年漂泊蜀地,饱尝战乱之苦,穷困潦倒,颠沛流离,这是他人生中最为不幸的时期。但从诗歌创作而言,这一时期,无疑是杜甫诗歌创作的黄金期。期间杜甫留下了九百余首诗作,占现存诗总量的三分之二强。从质量和影响力方面来看,该期诗歌也达到了个人创作的颠峰。宋人张戒曾指出,杜诗“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9〕用以概括杜甫在蜀中的创作风貌,可谓十分恰切。“不缘经胜地,焉得发奇思”,“公倘不来蜀,胸襟何由阔”,彭氏所揭示和强调的,正是蜀中人文自然资源对杜甫创作所带来的积极影响。唐进士魏颢《李翰林集序》曾言:“自盘古画天地,天地之气,艮于东南。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别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杨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也……身既生蜀,则江山英秀。”〔10〕人杰地灵的蜀地、秀丽清奇的山川为李白等人提供了养分,同样,也使杜甫大获裨益。巴蜀大地给予杜甫的滋养是多方面的:不仅抚慰了其心灵创痛,丰富了其阅历,更使他增强了意志,扩展了胸襟,增进了对自然、社会、人生的认识与了解,实现了饱尝人生况味后的精神超越。当然,蜀中体验,也为杜甫创作带来了更多诗思与灵感,为其诗歌思想和风格终臻化境提供了重要契机。“公名光日月”,大名垂宇宙,这无疑是巴蜀大地回馈给杜甫最重要的礼物。
二、彭氏创作自觉师法老杜
杜甫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诗人,其诗作堪称中国传统诗歌的典范。杜诗蕴含的传统士大夫的注目现实,关心民瘼的自觉精神、沉郁悲慨的诗风、如同轨辙的诗法典范,给后人树立了标杆。明清以来,大诗人几乎无人不学杜,彭氏亦不例外。彭端淑在多首诗中,都表达了对杜甫诗歌的推尊敬重。《读工部诗》就声称:“吟诗三十载,独爱杜陵翁。数卷今长在,千秋谁许同。山川虽借助,穷老后愈工。”杜甫的创作得益于巴蜀山川,千百年来,魅力四射,而晚年诗歌更是臻于化境。所以,彭氏极力提倡做诗要学杜甫。
(一)通过诗作,彭端淑表达了自己勤政爱民的思想感情。他从小受家庭环境影响以及教育影响,为官勤政为民,在职期间,希望能够尽自己所能,为民谋利。他对每个百姓都能一视同仁。《阳江舟中》写道:“念彼民间讼,积案动成邱。孰非吾赤子,哀哉何所投……讵敢惮烦剧,一一剖其由。决狱无大小,得情方始休。明以播诸吏,毋贻父母羞。”此诗作于乾隆二十年,为彭氏出任广东肇罗道观察使之次年。《肇庆府志》卷十七《宦绩》载:端淑“以京察授肇罗道署按察使。粤东好讼,积案三千余事。端淑檄调诸州卷牍,集幕客分案批阅之。不三日,结二千九百余案,见者惊服,称神明焉”〔11〕。诗人忠实职守,爱民如子,执法严明,秉公断案。故报之评其“极似元道州”〔12〕。彭氏五言古诗《苦雨》《喜雨》,亦表现了其仁者情怀。《苦雨》云:“秋气已萧条,况复兼多雨。晨夕无时休,薄寒侵簟几。千户叶低垂,栖鸟飞不起。落落罕人行,流恶满街市。白日何由开,阴云幕未已。四野庆有年,刈稻今方始。常恐十日霖,禾头渐生耳。天道远难窥,老大心同杞。”此诗作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时彭端淑官肇罗道观察使。诗写秋雨连日之苦,流露了诗人内心因秋雨而生发的忧愁。彭肇洙评此诗:“忧伤时事,方不是泛作苦雨诗。”〔13〕《喜雨》诗云:“苦旱几经旬,况复当仲夏。造化鼓洪炉,山林色如赭。竟日苦炎蒸,微风不得假。上宰悯时艰,虔祷获天嘏。向夕�Y云腾,雷雷惊大厦。中霄骤雨来,声欲裂万瓦。重檐滴不休,晨起尚倾泻。万方同一欢,甘霖沛四野。”此诗约作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作者自注:“是日方祈雨。”彭肇洙评此诗:“奇警处,绝似杜韩。”〔14〕前六句写旱情之严峻,后十句写久旱后喜降甘霖的喜悦,整诗感情真挚,朴素自然。《和同人春郊即事,是日傅相国凯还,同官居郊迎事毕,共宿友人山庄》写道:“往者边未宁,田芜少种粟。”反映了当时大小金川叛乱情景。政府为平息这场叛乱,耗资巨大,双方士民都伤亡惨重,所到之处,田园荒芜。《秋兴八首》其六反映的亦是同一题材:“小丑无端起衅雠,师粮时廑圣躬忧。而以坚碉凭地利,岂知妙算在人谋。貔貅百万争围窟,孤兔千群胥离�J。最爱献俘边靖后,苍生无事稻盈畴。”此诗作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小丑”指1747年至1748年乾隆帝命剿四川大小金川叛乱的苗族土司,多次未果,不少部将为苗部所杀。被予以厚望的岳钟琪在当时采用“以碉逼碉”,缺乏战略战术,仍久攻不下。当作者获悉靖边部队平定叛乱,俘获贼寇,百姓得以正常生产,安居乐业,感到异常兴奋,反映出彭端淑反对战乱,心系百姓,期盼社会安宁的仁者心怀、民本思想。
(二)感情纯厚,真力弥满。彭端淑为诗发自心肺,发乎性情,与其一贯主张的诗要表达真情的诗学思想相表里。他的众多直抒胸臆的诗,深挚真切,感人至深。乾隆十四年(1749),母去世,彭氏自返蜀奔丧,作《途中哭老母》:“父没不凭棺,母没不临柩。积此万古恨,残生空宇宙。忆母别儿时,音容恍如旧,儿去长不归,亲颜不可复。薄宦等蝉翼,寸心莫从就。马首瞻白云,泪血染征袖。呜呼我心哀,狂飙昏白昼。”彭氏友胡稚威评此诗云:“至朴至真,如古歌乐府。情挚极到,真可继《蓼莪》之诗。”〔15〕认为其可与古诗典范《诗经》中的作品相类。彭氏此类感情真挚的诗句俯拾即是,《途中感怀》“茫茫万里征,行子肠欲断”,悲伤之情溢于言表;《早发临颍》“走马过颍桥,怀古思考叔。羡尔纯孝心,有母堪遗肉”,坦露的则是因长期离乡在京为官,无力于父母面前尽孝道的愧疚遗憾,读来令人酸鼻。彭氏写兄弟手足之情的诗亦有特点,十分感人。如《忆弟》:“骨肉难无故,同怀七剩三。思兄应蜀北,忆弟到江南。老病愁无寐,盘餐味减甘。何时重聚首,一解忧心�础�”这是端淑思念肇洙、端泽两位弟弟的诗。兄弟七人已去四,剩下三位又各自分离,兄弟相聚都成了难题。这怎能不使年老的诗人感慨万千!其《哭弟子彻》《途中哭兄》《梦兄》《北风》《遣怀》等诗描写了兄弟相继故去的情景。乾隆二十四年(1759),其七弟彭端��在探望彭端淑返川途中去世,彭氏“闻之五内俱裂,数日不能下咽。为诗以哀之”,其辞曰:“去腊同君江上别,执手踟躇不忍诀。一雁得书声甚哀,拭泪惊看五内裂。……一杯清酒泪如洒,魂兮魂兮归故里。”骨肉至情,字字悲痛,读罢令人唏嘘。乾隆二十六年,兄彭端洪在返川途中染疾而亡,彭端淑悲痛欲绝,老泪纵横,作《途中哭兄》:“寒日无晶光,严风披短草。水涸舟不行,茕茕万里道。伯也从西来,相见形容老,途穷仗弟兄,失志亦为好。大变起仓猝,海翻山岳倒。呜呼骨肉分,手足不相保。遗我以荒郊,人事何能了。老泪衰易竭,寸心戚如��。呼号问苍天,天高如不晓。江湖多风波,归去无惊扰。安得遣巫阳,魂兮招冥昊?”深切表达了对兄长的挚爱与伤悼,其弟肇洙评此诗道:“情挚语,可泣鬼神。”〔16〕《北风》诗云:“北风吹朔雁,阵阵度衡湘。游子浮云外,举头望故乡。故乡不可见,道路阻且长。道长信难越,况复多忧伤。少弟既无禄,中路忽沦亡。伯兄复厌世,客死在殊方。生死数之定,事变出非常。亲旧谁能识,儿女未及将。严冬十一月,万里飞雪霜。茕茕扶柩归,老泪日盈眶。蜀山渺无际,江水浩茫茫。放舟三峡月,猿声客断肠。”思乡念亲,悼亡叹悲,情景相融,诗境凄怆,催人泪下。此中明显可以看出彭氏对杜诗的追踪和模拟,此非深于杜者或不能至也。
(三)彭端淑的艺术追求与其自身的人生追求及转向存在密切关系。这一点与老杜颇为相似。彭氏的仕宦生涯,平坦中有起伏,由起始的奋力进取,积极入仕,到历经世事之后转而对官场的疏离、厌倦,直至急流勇退,诀别仕宦,颇富戏剧性。这一过程,直接影响到了他的诗歌创作。综观三十余年的诗歌创作,不难发现,彭端淑的诗,其实便是其生平和思想轨迹的真实记载,是其心路历程的曲折反映与真实再现。彭端淑在35岁即雍正十一年(1733)参加会试,中三甲,授吏部主事,从此开始长达28年的仕宦生涯。与“致君尧舜”的杜甫一样,年轻时的他意气风发,心怀大志,希望成就一番事业。他在《寄仲尹》诗中曾展现了自己的理想抱负:“忆昔方弱冠,读书紫云巅”,“文章鄙流辈,志欲追雄迁。怀奇不相下,战笔横戈铤。”在《酬沈(上竹下软)翁见寄》诗中亦谈道:“昌黎既已没,眉山起大苏。雄文泄造化,草木到今枯。嗟余生岁晚,相望七百余。读书希前哲,平步仰天衢。”志向的宏大,性格的豪宕,于中历历可见。有些诗直接表达了入仕后安边立业的雄心,以及对工作尽心尽职的责任感:“余谬膺简命,观察岭海边。安民在察吏,负性异鹰颤。勤勤修厥职,夙夜凛冰渊。”事实也正如此,他在肇罗道任上卓异的政绩,为当时总督杨应据所赞赏,并受到吏部记名嘉奖。但彭氏热心事功的追求并没有继续下去。作为忧心国事民生的正直知识分子的彭端淑,在长期的宦海浮沉中,切身感受和强烈意识到了宦途之凶险。官场的腐败,内部的明争暗斗,互相打击排挤,常令其心有余悸。事实上,彭氏早已萌生了辞官退隐山林的念头,作于乾隆十八年(1753)的《蝉》诗就有流露:“微风声不断,竟日听常悠。吟老梧桐叶,气先天地秋。凭高方自蜕,吸露又何求。盍一飘然去,深山古木幽。”描写蝉歌声悠远,甘于栖居深山古木中,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从中寄托了彭氏自身避祸远身、向往悠游自在生活的思想情趣。诗人63岁时,三弟遵泗被解除了湖北黄州府同知职务,五弟端��因受上司责难,从山东栖霞知县离任忧郁而卒。两位弟弟的仕途命运,无疑进一步激起了彭氏对官场的失望厌恶之情。《次韵翥苍见寄》云:“尘世久谙交自息,柴门虽设日常关。浣花溪水清如许,安得同舟共往还?”期盼离开官场,脱离羁绊,回到故乡过萧散恬淡的日子。最终,彭氏毅然决定辞官,趁督运米去广西贩济灾民,失脚落水,身患重病之机,向朝廷呈状请免,很快得到批准,诗人无比欣慰,夜不能寐。返蜀途中,他感叹道:“自愧误尘网,白首空驰驱。”认为为官多年是误落尘网,并非是自己的意愿。回到四川后,旋即到成都锦江书院主讲,从此,他转入了造士育贤的教书行道。退隐后的彭端淑无欲无求,心境恬淡,创作了不少抒怀、写景和咏物诗。《不寐》写道:“愁多安睡少,长夜直如年。忽忆平生事,恍如旦暮前。闻鸡声不恶,老骥志难鞭。幸遂林泉愿,毋为世网牵。”晚年所作的这首诗,虽然遗憾自己的抱负没能实现,但更庆幸自己能够归隐林泉,最终摆脱了世俗的牵绊。《种蔬》一诗,则真实反映了彭氏晚年的恬适生活:“老去复何为,无营亦无欲。淡泊性所甘,食不假梁肉。……不见杜陵翁,题诗课僮仆。”彭肇洙评:“如此田家诗,另是一种意味,不入王、孟诸公派。”〔17〕此诗与杜甫《为农》《课小竖锄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三首》《小园》等诗同调。
“诗为心声”,这句话对于彭端淑是十分切合的。诗跟随着他,跟随着时代,经历了世间的磨难,从而也展示了他丰富而复杂的灵魂。彭氏一生坚持“清慎”原则,在当时言论无自由环境中,他有时采用曲笔隐语,有时则直抒胸臆,真实再现了其愤世、忧思、悲苦、恬淡的心思意绪。可以说,他的诗是其后半生的情感史、心灵史,实而不虚,巧而不拙,至性至情,深得杜诗嫡传,被时人奉为圭臬,绝非偶然。
彭氏推崇杜甫,有其客观和主观两个因素,本文暂不铺陈展开。从上面的简要梳理中,我们初步展现了彭氏作为老杜的传播者、推崇者、学习者的学者风貌,也看到了清代蜀中学者对杜诗学的贡献。正是有像彭端淑这样的蜀人,清代巴蜀学者才能在杜诗学研究中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也体现了其自身的特点。从这一角度,是值得我们当代学人更多关注与深入挖掘的。
【参考文献】
〔1〕〔2〕黄庭坚着,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黄庭坚全集[M].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2290,437-438.
〔3〕〔11〕〔12〕〔13〕〔14〕〔15〕〔16〕〔17〕李朝正,徐敦忠。彭端淑诗文注[M].巴蜀书社,1984.409,81,81,32,27,6,61,33.本文所引彭诗均出自《彭端淑诗文注》,故不再单独出注437-438.
〔4〕唐子西文录。何文焕辑。历代诗话[M].中华书局,1981.442.
〔5〕续修四库全书。编委会编。雪夜诗谈(卷下·1700册·集部·诗文评类)[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92.
〔6〕吴鼎南撰,李勇先校点。工部浣花草堂考[M].民国三十二年新新新闻馆排印本,22.
〔7〕〔8〕何明礼纂辑,王晓波校点。浣花草堂志[M].成都时代出版社,2007.5.
〔9〕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A].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C].中华书局,1983.464.
〔10〕詹�}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M].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