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先秦到六朝, 武侠文学多是男性豪侠的舞台, 到了唐代, 受胡族风俗影响, 加之战争频繁、商业发达、佛道盛行, 及蓄妓、狎妓之风流行, 女性得以走出家庭, 学习技艺, 走向广阔的世俗生活, 成为活跃在唐传奇中的女侠, 拓展了武侠文学的题材, 丰富了武侠文化的内涵。
关键词:唐传奇; 女侠; 民族融合; 商业;
武侠文学作为中国传统文学极具个性和生命力的一支,源流可远溯至先秦。早在先秦历史散文、诸子论着中,就常见侠客身影出没。上有门客数千,取重诸侯,显名天下的“战国四公子”,下有贵交重气,轻生报恩的北郭骚、灵辄、荆轲……两汉时期,《史记·游侠列传》、《史记·刺客列传》与《汉书·游侠传》,已较为详细的记述了朱家、剧孟、郭解等豪侠,曹沫、专诸、聂政等刺客形象。六朝志怪小说盛行,亦有不少歌颂侠义志士的作品,如《搜神记》中为父母复仇的赤比,舍生已诺的山中客等。我们站在千年时空外,回望这些德行高亮、行为勇毅,豪迈悲情的侠客时,会发现他们都是昂藏汉子,罕见女性身影,即使如《吴越春秋》中,那位身世离奇、剑术非凡的“越女”,《搜神记·李寄》中为民除害的斩蛇女童,也只是浮光掠影,偶见萍踪。后世武侠小说中极其重要的“女侠”这一类型,可以说是缺席的。到了唐代,这一令人遗憾的空白不仅得到了填补,审视唐人小说中的“女侠”形象,更是多姿多彩,豪迈动人,比之男性豪侠,可谓毫不逊色。叶洪生先生认为,“从唐人传奇在文学史上领一代之风骚起,武侠小说即开始萌芽。”如果说,唐以前塑造各型各色侠客形象的文字,只能称作“侠文学”,或者“类武侠小说”,那么从唐代开始,则是“有意为小说”,基于社会、情感、及文学自身发展的原因,创作出大量优秀的传奇作品,到了晚唐时期,反映豪士侠客生活的作品,更是大放异彩。
较之前代,唐代传奇中的武侠小说,除了数量、质量上飞跃,还出现许多新现象,其中十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塑造了大量“女侠”形象。据中华书局出版汪聚应《唐人武侠小说集》,共辑录唐传奇豪侠类作品134篇,其中以女性为主要角色的24篇。虽然比例并不占优,但很显然“女侠”题材,已经成为唐代武侠小说的重要类型,并且留下了《谢小娥》、《聂隐娘》、《红线》、《车中女子》等对后世文学创作影响深远的作品。除唐代传奇中武侠小说本身数量较多的原因,“女侠”题材在这一时期大量出现,远胜前代,大致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受北方游牧民族风俗影响,妇女地位提高,具有尚武精神
唐代皇族是胡汉混杂血统,与鲜卑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周边少数民族鲜卑、回鹘、吐蕃、南诏等都交流密切,往来频繁。民族大融合使唐人吸纳了胡人部分文化习俗,如胡族妇女具有游牧民族豪放、尚武的气息,在婚恋选择、家庭地位方面有较多自由,都影响了唐人。《旧唐书·舆服志》记载:“武德、贞观之时,宫人骑马者依齐、隋旧制……开元初,从驾宫人骑马者皆着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俄又露髻驰骋,或有着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贯矣。”由此可知,从贵族到庶民都受胡俗影响,妇女胡服骑马成为时尚,这也是唐代妇女尚武的体现。此外,北方游牧民族的男女恋爱、结合较为自由,离婚或丧偶再嫁也很常见,没有汉族妇女的贞节观念,这种风气一定程度延续到了唐代,出现不少勇于追求爱情,聚散自由,甚至主动亲近男子的女性,如《聂隐娘》中就有这样的描写:“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一见钟情,即自主结为夫妇。唐代传奇中的女侠荆十三娘、贾人妻都是丧夫再嫁。这些都表明唐代女性社会地位,人身自由,有一定程度的提高,为培育身怀武技的女侠,及相关文学作品的创作提供了条件。
二、战争频繁,迫使妇女具备独立生存和抗暴能力
纵观从唐到五代,战争一直是国家社会的主旋律,同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战争,平定地方叛乱,镇压农民起义,以及军阀割据势力间的混战,持续不断。频繁的战争,对原本稳定的家庭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男子或主动从军,谋取军功;或者被征调入伍,戍守边疆,常年不能归家,甚至战死沙场,与家人永诀;又或者在乱世中遭受劫难,留下寡妻幼子。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会造成一个共同的结果,那就是众多失去父兄、丈夫庇护的女性,被迫独立生存,有一部分背井离乡,流落江湖。如《杨烈妇传》,就是因为唐德宗年间,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希烈叛乱,“分其兵数千人抵项城县,盖将掠其玉帛,俘累其男女”,县令之妻杨氏,才会在其夫束手无策的危及关头,建言献策、激励斗志,成为仗义抗暴,勇拒叛贼的女侠。又如《邹仆妻》,讲述了一名男仆在乱世为盗贼所杀,妻子混迹于盗贼群众,寻找时机,擒贼复仇的侠烈故事。再如《村妇》一文,叙述唐末“歧凤诸州,各蓄甲甚众,恣其劫掠以自给”,成州某村庄男子被劫掠的州兵俘虏,妇女们机智的用药物擒杀匪徒的事迹。以上无不是战争与乱世,赋予女性以劫难与机会,使她们由弱质女流被迫坚强,成长为智勇侠客的动人篇章。
三、商业发达,迫使妇女更深广的介入世俗社会
唐代社会长期统一稳定,水陆交通便利,对外交流活跃,政府也重视商业发展,唐代商业因而空前繁荣,形成长安、洛阳、成都、扬州、广州等商业中心,中小城市的商业活动也很兴旺。张祜诗《纵游淮南》写道:“十里长街市并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杜甫诗《后出塞五首》之四写道:“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都表现了唐代商业城市的繁华。由于商业活动的兴盛,大量商人长期辗转异地经商,有同丈夫漂泊四海的商人妇,但更多的是同丈夫离居生活,《全唐诗》描写商人妇的诗歌有六十多首,大多表现“商人重利轻离别”,说明这在当时是较为普遍的社会问题。商人妇多生活于市井,较少受到封建礼教束缚,同征人妇一样,长期独居的商人妇,具有独立生存、应对困难甚至开拓事业的强大能力,更深广的介入世俗社会,这些都是商人妇成为女侠的特殊条件。如唐传奇武侠类代表作李公佐的《谢小娥》,女主人公谢小娥就是“估客女”,婚后又跟着父亲、丈夫“同舟货,往来江湖”.当家人被害死,并得知贼人姓名后,谢小娥便“为男子服,佣保于江湖间”多年,最终手刃贼子,报了大仇,表现出一位商人妇的独立、坚强、刚烈的品格。又如薛用弱的《贾人妻》,女主人的公开身份,就是一位商人遗孀,“旗亭之内,尚有旧业,朝肆暮家,日赢钱三百”.除了具有独立生存,经营生意的能力,她还武艺高强,断仇人首级,无牵挂的离去。再如孙光宪的《荆十三娘义侠事》,女主人公荆十三娘本就是一个“女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萍水相逢的李三十九郎复仇、夺回被抢去的爱姬。以上女子均出身商门,往来市井,湖海漂泊,阅历丰富,最终成为智勇双全,刚强凛冽的女侠。
四、蓄妓、狎妓之风流行,出现技艺高超、交游广阔的女性
还有一类身份特殊的女性,也时常以女侠形象,出现在唐代传奇中,那就是娼妓。唐代蓄妓、狎妓之风十分盛行,娼妓人数众多,如欧阳炯在《花间集叙》中说到:“有唐以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令寻越绝;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唐代的娼妓分为宫妓、官妓、家妓和民妓,有的从事娱乐活动,遣宾娱兴,有的也以色事人。但不管哪一类娼妓,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接受过歌舞、技艺、游戏等方面的训练,具有寻常女子所不具备的本领,有的已可称之为武艺,甚至功力非凡。如盛唐诗着名舞者公孙大娘,就是“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即籍隶教坊的宫妓。她的“剑器舞”乃盛唐一绝,杜甫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写到:“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描写了公孙大娘舞剑器的高超技艺和逼人气势。公孙大娘在教坊中,又有诸多的弟子传人,俱身负技艺,如弟子临颍李十二娘也善舞剑器。除了有机会习得技艺之外,具有一定人身自由,活动空间较大的民间娼妓,通常交游广阔,往来宾客之中不乏侠客。卢照邻《长安古意》中就曾写到:“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长安城内的少年游侠,在飞鹰走狗打猎,渭水桥西为人报仇后,就骑着骏马,带着宝剑,结伴到娼妓家中寻欢作乐。而以侠客自诩,曾经“脱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李白,也喜欢结识娼妓,诗酒风流。由此可以推想,唐代娼妓们与侠客往来,既能从他们身上习得武艺,又会受到侠客品格、风范、行事的影响,这也是“从来侠女出风尘”的原因之一。
五、道教盛行,出现行动自由,身怀秘术的女冠
有唐一代,统治者都大力提倡道教,唐代传奇豪侠一类的重要作者中,段成式、裴�、杜光庭都有道教文化背景。唐代妇女入道成风,据《大唐六典》卷四记载:“开元时,天下道观凡一千六百八十七所,其中……女道士所住持者有五百五十所。”《全唐诗》中,描写女性入道的作品多达一百六十多首。道教盛行对于唐代武侠小说品的影响,主要在道家秘术和道家精神两方面。道教有所谓的“道门五秘”,即太极、丹鼎、玄真、剑仙和符篆,或通过炼气服丹,提高人体功能,以期长生甚至百里飞举的仙道;或炼钢铸剑,凌空运使,人剑合一;或以印诀、符�来移魂拘魄,变化时空与事物。无论哪一种,都具有一定的神秘色彩。因此,唐代传奇的武侠小说中,常见身怀上述异术,甚至“法术”的女道或女侠。如裴�的《聂隐娘》,聂隐娘师父虽是一老尼,所修炼的,却是道教中的“剑仙”之门。可为人“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完全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聂隐娘还剪黑白纸驴为真坐骑,化作小幡与精精儿斗法,很明显受到道教法术的影响。袁郊的《红线》中,女侠红线“额上书太一神名”,便能“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一道,经过五六城”,赫然是道家“符篆”一门,其夜行数百里的轻功,又有道家羽化登仙,临风飞举的痕迹。裴�另一作品《樊夫人》中,女侠樊氏“有道术,能檄召鬼神”,“以丹篆文字救疾于闾里”,“攘剑步罡�e水”,救洞庭湖百余人性命,种种侠行都使用到了道门秘术。道教对唐代武侠小说的影响,还表现在追求精神自由和个性发展。道家推崇回归自然,天人合一,“与天同心,与道同体,无所乐,无所苦,无所喜,无所怒”,谢小娥、聂隐娘、红线、樊夫人、荆十三娘等女侠,结局都是功成退隐,飘然远引,摆脱是非恩怨,遁迹于江湖天地之间,成为终极自由的精神存在。此外,唐代佛教也很流行,“众生平等”的教义,也对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观念产生一定冲击。
尽管唐代妇女地位仍低于男子,但较之前代已有一定程度提高,也有更为广阔的生活空间,在不同领域施展个人抱负,上至朝廷庙堂,下到江湖草野,都活跃着更多女性的身影,流传着她们的非凡故事,被传奇作者写进作品,使唐代传奇中,“女侠”形象更多、更丰富、更光彩照人!在中国古代漫长的封建社会,女子多以男子附属的形象,出现在社会生活与文学作品中,唐代传奇塑造了众多女侠,使古典文学人物长廊中,出现了另一类风姿飒爽、豪情浪漫的女性形象,以各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展现了女性作为“人”的独立品格和存在价值,不仅丰富了文学作品中的“侠客”形象,并在传统“侠义”题材之外,拓展出了“侠情”一类,勇武悲壮与浪漫温情共生,影响深远,至今仍是武侠小说最主要的创作模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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