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古典主义”研究

发布时间:2014-11-14 19:05:29

  摘要:在欧洲文学史上, 古典主义作为一种文艺思潮, 实际上包含了两种道路指向, 一种即所谓新古典主义, 另一种古典主义起于文艺复兴, 盛于德国古典美学时期, 京派更接近于德国古典美学体系内的古典主义, 具体表现则是真诚而热情地推崇古希腊, 表现出对古希腊文艺精神的崇敬与向往。京派文人是非常重视情感的作用的, 没有经历惊心动魄的情感体验, 没有对透入骨髓的痛苦的征服, 便没有艺术, 没有艺术作品, 没有美感, 这在朱光潜、沈从文、周作人等人的文章中都有所体现。京派带有浪漫气质的古典主义精神, 掀起了一场希腊古典主义的热潮, 一种追求和谐与健康之美的艺术趋向, 对文艺创作与实践更是具有重要的、多元的价值。
  
  关键词:京派; 古典主义; 德国古典美学; 古希腊;

  A discussion of the Literature of Jing School and the Classicism

  
  Abstract:There are two kinds of classicism in the history of European literature. One is the new classicism;the other is the Greek classicism which originated from Renaissance period and prospered in German classic aestheticism period. Jing school is closer to the classicism in German aestheticism, which is represented in the enthusiasm for Old Greek spirit. It is accepted by writers of the Jing school such as Zhu Guangqian, Shen Congwen and Zhou Zuoren, who attached importance to the function of feelings. Arts cannot go without exciting feeling experience and conquering biting pains. The classicism with romantic feature of the Jing school raised a tide of the Greek classicism and the trend of the pursuit of harmonious beauty which was worthy of the literature on that time, which is of plural values to literary creation and practice.
  
  Keyword:the Jing school; the classicism; the German classic aesthetics; the ancient Greece;
 

  
  一、何谓“古典主义”
  
  提起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古典主义”, 必提“京派”, 那么京派文学与古典主义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 必须首先搞清楚另一个问题, 即何谓“古典主义”?相对而言, 古典主义似乎比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更易于解释, 它的所指范围比后三者更小、更清晰。以往对于“古典主义”较为全面的理解都声明它主要包含了两个方面:其一是一种文艺思潮, 其二是一种艺术精神与创作理念。但实际上这两个方面是不可分的, 不能也不应单独予以阐释, 在思潮的影响之下才有相关的艺术精神与创作理念, 相关的艺术精神与创作理念构成了一种文艺思潮。英国“文学批评术语丛书”之一的《古典主义》认为:“‘古典主义’是一种美学倾向, 它以适度的观念、均衡和稳定的章法、寻求形式的谐调和叙述的含蓄为特征;古典主义主张模仿古代作家, 弃绝对罕见事物的表现, 控制情感和想象, 遵守各种写作体裁所特有的规则, 等等。‘古典主义’被等同于美、理性、健康和传统。” (1) 这个定义比较侧重于对古典主义艺术精神与创作理念的阐释, 对古典主义作为一种文艺思潮的特征有所兼顾, 可以作为理解“古典主义”的一个基本依据。古典主义在文学艺术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美国学者韦勒克讲道:“古典主义像文艺复兴、浪漫主义、巴洛克和现实主义之类的术语一样在外延价值和内涵上无论怎样不稳定, 有多少歧义, 都凝聚着思想, 形成了文学史上的不同时期和影响深远的风格, 并成为历史编写不可或缺的工具。” (1) 韦勒克强调了古典主义思潮的复杂性, 但对其具体内涵则语焉不详。
  
  “古典主义”何时传入中国文坛?一般认为始于“学衡派”.1939年, 李何林便在《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中提出:“总观‘学衡派’无论对于中国文学或西洋文学的主张, 大有‘古典主义’者的口吻, 其站在守旧的立场, 反对此次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运动, 也很有点‘古典主义’的气息。” (2) 这段论述虽已略显陈旧, 但将“学衡派”作为中国现代文坛“古典主义”的先声是具有洞察力的。王富仁的文章《中国新古典主义文学论》将古典主义思潮作为现代中国的两大思想潮流之一, 他讲道:“如果说‘反传统’意味着部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已经失望于中国古典的传统, 而在浑茫的现代社会开始了自己艰难的独立追求的话, 那么, ‘反现代’则意味着另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用中国古代固有的传统抵御中国社会及社会思想的现代变化的企图。在前一种思想潮流的基础上产生了中国现代主义文学, 而在后一种思想潮流的基础上则产生了中国的新古典主义文学。” (3) 王富仁将古典主义与“反现代”对应起来论述, 他对古典主义这个概念的运用是独特的, 他梳理了这一以“反现代”为核心的思想潮流在文学中的复杂表现, 他的论文偏重于探讨现代中国的思想问题, 缺乏对一些古典主义文学现象与问题的具体论析。白春超的《再生与流变---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古典主义》对相关话题进行了更为细致的研究。它首先介绍了西方古典主义及其文学观的具体内涵, 其次概括性地评述了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古典主义, 随后对此进行了逐章的深入分析, 主要涉及了学衡派、新月派和京派等 (4) .武新军的《现代性与古典传统---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古典倾向”》则试图用“古典倾向”这一术语来重新整合、探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古典主义思潮, 他不以历史纵轴为论述的线索, 而是以新旧文学、文学与政治、文学与道德、文学与科学等几个话题来组织材料, 以此展示“古典倾向”的几个主要的维度。他试图从“新人文主义的知识谱系中, 概括出几个基本特征---尽管他们在观点上也存在不少的差异---作为分析中国现代作家的‘古典倾向’的理论基点” (5) .
  
  总体看来, 目前研究界对古典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已经进行了比较深入的研究, 确认了这种文学思潮的存在, 并且将京派作为这一文学思潮在现代中国的主要代表之一。然而, 对于古典主义文艺思潮的内部差异究竟如何, 京派在中国现代古典主义文艺思潮中到底占据着什么的地位, 两者具有怎样的关系, 仍然缺乏具体而清晰的阐释, 相关研究尚有未尽之处。
  
  古典主义不是保守主义或复古主义, 作为一个文学史概念, 它原发于欧洲。在欧洲文学史上, 古典主义作为一种文艺思潮, 实际上包含了两种道路指向:一种即所谓新古典主义, 这一艺术思潮盛行于17世纪的法国, 并传遍了整个拉丁世界, 同时影响了英国、德国等地区;另一种古典主义作为一种文艺思潮并不像新古典主义那样显赫一时, 也没有获得一个不同的、易于辨识的能指, 但是它对后世的影响绝不亚于新古典主义。这种古典主义的道路起于文艺复兴, 盛于德国古典美学时期, 其艺术理想是模仿、再现古希腊文艺的光彩, 继承并发扬古希腊文化艺术的精神与风格, 而绝非墨守古希腊的一切成规, 但“古希腊”可谓其艺术创作及研究的灵感之源与不竭动力。新古典主义并没有这样明确的指向, 古希腊不是他们效仿的典范, 他们的典范甚至也不是某种古典艺术类型, 而是理性与规律, 是对时代政治的一种调适与回应, 他们借此确立了新的艺术标准, 他们自身就是“古典”.
  
  古希腊的古典主义与法国的新古典主义的不同主要体现在哪里?历来对后者的研究与界定远多于前者, 因为后者是一个确定存在的思潮, 而前者则要模糊一些。新古典主义的主要特征体现于两大方面:第一, 他们极端推崇理性的作用和价值, 唯“理”是从, 新古典主义的立法者布瓦洛在其代表作《诗艺》中便明确宣布“理性”是文学创作的最高原则。新古典主义的推崇理性具有多重的背景, 一方面是启蒙主义的兴起使人类理性的地位迅速提高, 逐渐动摇了神权在思想中的统治地位;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要直接为法国王权服务的政治需要, 这种理性是尊重、臣服于君主专制制度的政治理性。第二, 新古典主义提倡模仿自然、严守艺术规范。但他们所讲的自然并不是独立于人而存在的大自然, 正如韦勒克所言, 在新古典主义理论所提倡的模仿自然中的“自然”一词, 其实际含义指的是“一般现实, 尤其是指人性”, 而他们所尊崇的人性也不是自然人性, 而是由规约理性或曰理性化的人性 (1) .在以上两个方面, 希腊古典主义体现出了不同的特征。对此, 朱光潜曾做过一个非常简明的解说:“把古典文学当成纯粹的谨守义法的文学, 就显然把古典主义和18世纪的假古典主义 (neo-classicism) 混为一谈了。真古典主义着重希腊文学的一种简朴和深刻诚挚的风味, 假古典主义才主张谨守古人义法, 以理胜情。” (2) 他的倾向与态度是显明的。
  
  学衡派、新月派、京派虽然都接受了古典主义思潮的影响, 但他们所接收的具体知识与方法, 以及由此走出的古典主义道路是不同的, 学衡派、新月派更接近于新古典主义的标准, 他们接受的新人文主义便是一种过分推崇理性、强调规范与纪律的学说, 显得刻板而僵化, 因此并不受欢迎。而京派则更接近于德国古典美学体系内的古典主义, 具体表现则是后者远比前者更加真诚而热情地推崇古希腊, 在谈及相关问题时几乎言必称希腊, 表现出对古希腊文艺精神的崇敬与向往。
  
  二、朱光潜、沈从文、周作人与古典主义
  
  京派文人是非常重视情感的作用的, 没有经历惊心动魄的情感体验, 没有对透入骨髓的痛苦的征服, 便没有艺术, 没有艺术作品, 没有美感。希腊的着名雕塑《拉奥孔》是这样, 希腊的悲剧同样如此, 希腊的艺术精神从来不以理性为最高标准, 仿效古希腊而兴起的文艺复兴, 推崇古希腊艺术精神的德国古典美学, 都将情感放在比理性更为重要的地位。朱光潜认为:“理智支配生活的能力是极微末, 极薄弱的, 尊理智抑感情的人在思想上是开倒车, 是想由现世纪回到18世纪。开倒车固然不一定就是坏, 可是要开倒车的人应该先证明现代哲学和心理学是错误的。不然, 我们决难悦服。……理智的生活是很狭隘的。如果纯任理智, 则美术对于生活无意义, 因为离开情感, 音乐只是空气的展动, 图画只是涂着颜色的纸, 文学只是联串起来的字。如果纯任理智, 则宗教对于生活无意义, 因为离开情感, 自然没有神奇, 而冥感灵通全是迷信。如果纯任理智, 则爱对于人生也无意义, 因为离开情感, 男女的结合只是为着生殖。……理智的生活是很冷酷的, 很刻薄寡恩的。理智指示我们应该做的事甚多, 而我们实在做到的还不及百分之一。所做到的那百分之一大半全是由于有情感在后面驭遣。” (3)
  
  朱光潜以狭隘、冷酷来驳斥理智的重要性, 几乎是以一种略显夸张的姿态, 从生活到艺术到思想全面地将情感放在一个更为重要的位置, 体现出了他与新古典主义者的不同。朱光潜对17世纪法国的新古典主义的确是不满的, 他轻蔑地称之为“假古典主义”;那么在朱光潜眼里, 真正的古典主义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他认为:“一般人以为浪漫主义是反古典主义的。这是一个大误解。浪漫主义是多方面的, 其中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回到希腊。……首开风气的人是德国学者温克尔曼 (Winckelmann) .从他起, 希腊古典主义才逐渐盛行。浪漫派以后的诗人大半都受希腊古典的影响, 歌德是显着的例。” (4) 朱光潜将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融合论述, 这为古典主义增添了新的内容, 也进一步表现出了他与新古典主义者的不同。他还表示:“第一流作品不能只是浪漫的, 或是只是古典的, 它必定同时具有浪漫的和古典的优点, 这就是说, 它一方面要有纯真的情感 (浪漫主义所偏重的) , 一方面又要有幽美的意象 (这是古典主义所偏重的) .” (5) 这种观点显然是受到黑格尔《美学》中关于艺术的三种类型理论的影响, 这种带有浪漫气质的古典主义是朱光潜所标举、赞扬的古典主义, 这与他对情感的重视, 特别是对情感之控驭的重视有密切的关系。对浪漫主义的赞赏更多体现的是对浪漫主义重视情感, 擅长于表现情感的肯定, 并不意味着对浪漫主义的普遍认同与完全接受。
  
  沈从文曾将自己的文学实践比喻为建造一座“希腊小庙”, 对古希腊文艺精神的推崇与向往使他站在了希腊古典主义的阳光之下。沈从文对古典主义的感情不像朱光潜那样深厚, 在有些地方他把古典主义当作体面绅士的趣味, 这首先受制于他的“乡下人”的自我认同, 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他对古典主义的误解与无知。但在更多地方, 沈从文又表现出了他与古典主义之间的亲密关系, 譬如, 他认为好的文学作品应该结合了“古典主义极端的理知”与“近代的表现主义浪漫的精神” (1) .沈从文自称他的希腊小庙中供奉的是人性, 而人性正是他文学创作的主要题材。但沈从文笔下的人性有其独特的魅力, 他颂扬的人性是一种真诚而完全的自然人性、原始人性, 对于这种人性的信仰可以看作他对于丑陋的现实与现代文明的反抗, 因为这种人性及其信仰, 在人类资产阶级工业革命以来的文学中也是较为罕见的, 它们往往与野蛮、未开化、落后的文明等说法联系在一起。翠翠是这种人性美的一个典型, 龙朱也是这种人性美的一个典型, 这些人物形象身上透出原始的、自然的、纯正的美, 代表着人类对于自身的一种理想与愿望, 与自然融为一体, 体现着自然的规律与性情。
  
  沈从文对人性的表现绝离不开情感, 他是极端重视情感的作用的。以情感的遗失为核心, 沈从文表达了对于人类文明进程的不满, 这种不满使他自然地向过去的美好事物寻求拯救的资源, 造成了他的某种带有古典主义色彩的文学理想与艺术世界;而他对于完美的执着、对于神奇的向往、对于性爱的大胆抒写、对于情感的赞颂, 又使他的古典主义文学世界染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 显得异常新鲜而独特。然而, 沈从文对于情感的推崇绝不意味着他在创作中会大肆张扬情感, 夸张地、放纵地抒情, 恰恰相反, 这种做法是他极端反感的。沈从文对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有极为严苛的要求, 而这主要体现在他对情感节制、文字精简的要求上。“我以为一件作品对外景只在说明充实背景的需要而存在。说明文字的节制是必需的, 这是我有意疏于写景的一种解释。我以为表现一个理想或讨论一种问题, 既然是附丽到创作中, 那么即或形式是小说的形式, 在对话动作种种事情方面, 适当节制为势所必须, 过分的铺张应当是一样忌讳, 观察详细又不可缺少, 一切应当从需要作考虑。这是我在描写上不能夸张复有琐碎的一种解释。” (2) 沈从文尤其不满于一些“浪漫派”作家在文字上的无用铺演与感情上的有意夸张, 特别是在那些收入《沫沫集》的批评文章中, 对文字与情感的精简、节制的要求几乎随处可见, 这构成了沈从文对于文学创作的一个鲜明的、基本的要求, 这种观念的背后自然有古典主义文学思想的作用。此外, 沈从文还频频以“亲切”“单纯”“完全”作为标准来衡量文学作品、作家的好坏, 这些看似简单的标准同样体现出了典型的古典主义式的文艺精神。
  
  单论古典色彩、古典气度、古典情怀, 在京派文人中, 周作人无疑当属典范, 即便是在全部现代中国文人中, 大概也无几人能出其右。周作人的“古典主义”与朱光潜、沈从文有所不同, 主要表现在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更为精深的观察与研磨, 但他们也有明显的相同之处。周作人曾自言:“凡过火的事物我都不以为好, 而不宽容也就算作其中之一。我恐怕我的头脑不是现代的, 不知是儒家气呢还是古典气太重了一点, 压根儿与现代的浓郁的空气有点不合, 老实说我多看琵亚词侣的画也生厌倦, 诚恐难免有落伍之虑, 但是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3) 这种对和谐与适度的喜好、对“过火的事物”的反感是典型的古典主义文艺观念。“闭户读书”以后的周作人更专意于探讨与古典相关、相近的人事, 向古代寻求智慧的力量, 用以指导现实人生与文学实践。古希腊是周作人的兴趣所在, 是他的思想尤其是文艺思想的主要源泉, 也是他内观自省的主要途径。他曾说:“希腊人有一种特性, 也是从先代遗留下来的, 是热烈的求生的欲望。他不是只求苟延残喘的活命, 乃是希求美的健全的充实的生活。” (1) 古希腊人对美的热爱是周作人“隐居”之后主要的艺术动力之一, 使他常常感受到一种情感的刺动, 使他能够免于被中国传统文化淹没、掩埋。
  
  周作人与废名、俞平伯的关系极为亲密, 他十分欣赏废、俞二人的文章及其趣味, 在他为废、俞二人的新作所作之序中, 亦能看出他的古典情怀。“我颇喜欢废名君的小说……在我的喜含蓄的古典趣味 (又是趣味!) 上觉得这是一种很有意味的文章。” (2) 周作人提倡趣味, 这是他对文艺创作的主要主张之一, “我很看重趣味, 以为这是美也是善, 而没有趣味乃是一件大坏事。这所谓趣味里包含着好些东西, 如雅, 拙, 朴, 涩, 重厚, 晴朗, 通达, 中庸, 有别择等, 反是者都是没趣味” (3) .其中所列举的种种趣味几乎都是古典主义的美感特征, 这些趣味即来自于本土传统的熏陶, 也和他追慕古希腊文化关系密切。周作人的古典主义思想还特别表现在对于晚明小品文的热爱上。他看重小品文的那种由陶渊明、颜之推、“公安”“竟陵”张宗子等一路传递下来的风致, 即文辞气味的雅致, 兼有思想之美, “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 调和成功的一种人生观” (4) .对小品文的热爱表现出了周作人对于古典传统的重视与敬仰, 以及对于新文学的产生和发展过程的理解。周作人的文化选择自有它无可替代之处, 在总体上不太明朗的空间里总还是有一些耀眼的光亮, 他的古典主义风范, 不是刻板的而是宽容的, 不是僵化的而是灵动的, 这种风范、姿态深深地影响了京派文人。
  
  三、诗论中的古典主义
  
  京派文人的古典主义文学思想还较为显着地体现于对新诗格律化的探索与要求, 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方面。叶公超认为:“格律是任何诗的必需条件, 唯有在适合的格律里我们的情绪才能得到一种最有力量的传达形式。没有格律, 我们的情绪只是散漫的、单调的、无组织的, 所以格律根本不是束缚情绪的东西, 而是根据诗人内在的要求而形成的。假使诗人有自由的话, 那必然就是探索适应于内在的要求的格律的自由, 恰如歌德所说, 只有格律能给我们自由。” (5) 梁宗岱认为:“我从前是极端反对打破了旧镣铐又自制新镣铐的, 现在却两样了。我想, 镣铐也是一桩好事 (其实行文底规律与语法又何尝不是镣铐) , 尤其是你自己情愿带上, 只要你能在镣铐内自由活动。……我很赞成努力新诗的人, 尽可以自制许多规律;把诗行截得齐齐整整也好, 把脚韵列得像意大利或莎士比亚底十四行诗也好;如果你愿意, 还可以采用法文诗底阴阳韵办法……不过有一个先决的问题:彻底认识中国文字和白话底音乐性。” (6) 叶公超、梁宗岱精通现代诗艺, 在他们看来, 现代诗是不能不讲究格律、不能没有节奏的, 这是诗的本质属性, 过去、现在、将来莫不如此。新诗格律化是他们的艺术观念的具体表现, 对新诗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作用, 同时也构成了对当时文艺观念的冲击。到了40年代末, 李健吾在其主编的《文艺复兴》中还在大力提倡对于诗歌韵律的重视, “不要把说话当作写诗”, 这实际上是京派诗论的延续 (7) .
  
  朱光潜的《诗论》也探讨了诗歌的声韵节奏问题, 虽主要以中国古诗为例来阐说问题, 但也可看出作者的观点和倾向。在《中国诗何以走上“律”的路》这一部分里, 朱光潜从诗歌音韵史的角度试图说明, 中国诗重视音韵的道路是必然而自然的, 它是由汉语语言自身的特点决定的, 这实际上为现代新诗的发展道路提供了一种标准。朱光潜还特别反对胡适“作文如说话”的观点, 现实针对性较强, 他讲道:“这个口号不仅是《白话文学史》的出发点, 也是近来新诗运动的出发点。《白话文学史》不过是白话诗运动中的一个重要事件。就许多事件说, 作诗决不如说话。” (8) 对此, 朱光潜进一步解释、阐发道:“作文和说话都只贵达意, 要能做到胡先生所推尊的‘流畅通达', 最忌重复;作诗所以言情, 感情愈深刻愈缠绵, 音节也因而愈低回往复, 它的语言就义说是重复, 而就性情说却不是重复, 它要有严沧浪所推尊的’一唱三叹之音‘.” (1) 不仅如此, 他还提到:“诗和音乐一样, 生命全在节奏 (rhythm) .节奏就是起伏轻重相交替的现象, 它是非常普遍的, 例如呼吸循环的一动一静, 四时的交替, 团体工作的同起同止, 都是顺着节奏。我们在说话时, 声调顺情思的变化而异其轻重长短, 某处应说重些, 某处应说轻些, 某字应说长些, 某字应说短些, 都不能随意苟且, 这种轻重长短的起伏就是语言的节奏。散文和诗都一样要有节奏, 不过散文的节奏是直率流畅不守规律的, 诗的节奏是低回往复遵守规律的。” (2)
  
  京派文人、诗人都很重视诗歌的韵律、节奏问题, 对过分自由的现代白话诗写作表示反对, 他们, 尤其是朱光潜、梁宗岱、叶公超, 对于汉语、白话作为一种语言、语音的内部特点皆有精深的体会与研究, 这使他们坚信新诗创作一定要走讲究音律的道路, 对此不遗余力地加以提倡。新诗格律化的要求既源于对诗美的追求与塑造, 也源于控驭情感的古典主义审美观念, 是这种文艺观念的一个非常具体的表现, 格律对于情感的过度自由的表达是有一种约束、延宕与整合作用的。新诗格律化的艺术理想当中还蕴涵着对于“神思”这种传统美学观念的吸收, 借此完成他们独特的审美构形 (3) .
  
  学衡派、新月派与京派体现着两种不同的古典主义精神和理念在现代中国文坛的传播, 在宏观的层面上, 三者可以被涵盖于同一种文艺思潮, 即古典主义文艺思潮之下, 然而它们之间的差异, 即古典主义的历史性差异, 不能因而遭到忽视。古典主义是丰富而复杂的, 新古典主义的规则现在看来早已过时, 但是它曾经在历史上产生了重要而巨大的影响, 这种影响用历史的辩证眼光来看, 也有其积极而重要的一面, 它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历史 (艺术史) 的前进。学衡派、新月派那倾向于新古典主义作风的文艺主张与实践, 在中国现代文学文化史上是具有同样的作用的。京派带有浪漫气质的古典主义精神, 掀起了一场希腊古典主义的热潮, 一种追求和谐与健康之美的艺术趋向, 对文艺创作与实践更是具有重要而多元的价值, 这些内涵都包孕在京派的文艺审美观念之中。与西方古典主义文艺思潮之间的紧密关系, 体现着京派这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重要的文学流派、文人群体, 为人忽视的、与众不同的历史面貌, 同时也带给我们一种考察京派的新的方法与视角。
  
  注释

  1 多米尼克·塞克里坦。古典主义[M].北京:昆仑出版社, 1989:1.
  2 韦勒克。文学思潮和文学运动的概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9:68.
  3 李何林。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 1981:62.
  4 王富仁。中国新古典主义文学论[J].天津社会科学, 1998 (3) :137.
  5 白春超。再生与流变---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古典主义[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 2006:39.
  6 武新军。现代性与古典传统---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古典倾向”[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 2005:18.
  7 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1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7:18.
  8 朱光潜。小泉八云[M]∥朱光潜全集:第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7:465-466.
  9 朱光潜。谈情与理[M]∥朱光潜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7:43-44.
  10 朱光潜。什么是古典主义?[M]∥朱光潜全集:第8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7:390.
  11 朱光潜。什么是古典主义?[M]∥朱光潜全集:第8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7:388.
  12 沈从文。论汪静之的《蕙的风》[M]∥沈从文全集:第1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93.
  13 沈从文。《一个母亲》序[M]∥沈从文全集:第7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219.
  14 周作人。谈虎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393.
  15 周作人。新希腊与中国。谈虎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312.
  16 周作人。桃园跋·苦雨斋序跋文[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103-104.
  17 周作人。笠翁与随园·苦竹杂记[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60.
  18 周作人。杂拌儿之二序:苦雨斋序跋文[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120-121.
  19 叶公超。论新诗[J].文学杂志:创刊号, 1937年5月1日。
  20 梁宗岱。诗与真[M].北京:商务印书馆, 1935:40-41.
  21 许江。《文艺复兴》与战后京版文字的“复兴”[J].辽宁师范大学 (社会科学版) , 2015, 38 (5) :689.
  22 朱光潜。诗论[M]∥朱光潜全集:第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7:221.
  23 朱光潜。诗论[M]∥朱光潜全集:第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7:229.
  24 朱光潜。诗论[M]∥朱光潜全集:第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7:236.
  25 张晶。文艺创作中的“神思”与审美构形[J].辽宁师范大学 (社会科学版) , 2016, 39 (5)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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