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符的时代与经学新变刍议

发布时间:2016-04-02 11:27:06
  摘要:王符是东汉时期着名政论散文家,其所处的时代风云巨变,动荡不安,朝政腐败,外戚和宦官交替执政,中央集权被削弱,人民长期遭受吏患和灾荒,苦不堪言.所着 《潜夫论》成书于东汉中后期经学新变的时代潮流中.东汉经学较西汉有重要转变,具体表现在:经学由 "专"向博通发展,儒生不再固守某一家学说;经学走向谶纬化;经学受政治影响减弱,向学术本位回归.东汉经学的新变对王符及其 《潜夫论》产生了重要影响.
 
  关键词:王符;《潜夫论》;经学新变;影响

  王符是生活在东汉中后期的一位隐士,以布衣之身享誉古今,成一家之言.其着《潜夫论》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等方面都有独到的见解和看法,发掘研究其中所蕴含的思想文化价值,必须对王符所处的时代与这一时期的经学新变有一个整体认知和了解,只有这样才能还原《潜夫论》的成书背景,才能全方位了解《潜夫论》在特定时代背景和经学演进的文化环境下所表现出的思想内涵.
 
  一、王符的时代背景
 
  根据目前学界的研究,有关王符的生卒年问题一直争论不休,至今难成定论,不过较为一致的意见是:
 
  王符约生于公元85年而卒于公元167年.[1]据王符的生卒年,我们基本上可以判断王符主要生活在东汉章帝、和帝、安帝、顺帝和桓帝年间.这一时期外戚和宦官轮流执政,朝代更替频繁,政局动荡,民不聊生.尽管社会黑暗、朝政腐败,但《潜夫论》依然清晰反映出王符在当时是一位不同于俗、特立独行的人.王符的时代是东汉王朝由盛转衰的时期.早在汉明帝时东汉社会就危机严重:"今选举不实,邪佞未去,权门请托,残吏放手,百姓愁怨,情无告诉……又郡县每因征发,轻为奸利,诡责羸弱,先急下贪."[2]最后严重到"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而轻用人力,缮修宫宇,出入无节,喜怒过差"[3]的地步.汉章帝时,民生问题尤为突出,"比年牛多疾疫,垦田减少,谷价颇贵,人以流亡"[4],随之"饥馑屡臻".吏治也很腐败,"选举乖实,俗吏伤人,官职耗乱,刑罚不中"[5].
 
  法令烦苛,吕思勉指出:"法令之烦,莫甚于汉时.盖以六篇之法不足于用,而令甲及比等纷然并起也."[6]可见当时的法律条文实属五花八门.东汉中后期,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和豪强地主势力的迅猛发展,中央集权渐趋衰落,对豪强势力的控制也力不从心.东汉和帝继位,由于年幼,窦太后执政,君权落到了外戚手中.大将军窦宪总揽朝政大权,纵容豪强地主侵占农田,非法经营,致使许多农民沦为佃户、徒附,遭受着无情的剥削和压迫.王符写道:"令长守相不思立功,贪残专恣,不奉法令,侵冤小民.州司不治,令远诣阙上书诉讼."[7]便是当时的真实反映.在政治上,豪强地主把持选举,独占仕途,察举不实,选贡非贤,任人唯亲.王符对此痛心疾首,《潜夫论》中就表达了对选举不实之风的愤恨:群僚举士者,或以顽鲁应茂才,以桀逆应至孝,以贪饕应廉吏,以狡猾应方正,以谄谀应直言,以轻薄应敦厚,以空虚应有道,以嚣暗应明经,以残酷应宽博,以怯懦应武猛,以愚顽应治剧,明实不相副,求贡不相称,富者乘其材力,贵者阻其势要,以钱多为贤,以刚强为上.凡在位所以多非其人,而官听所以数乱荒也.(《考绩》)选举不实在当时已成为社会的普遍现象,导致许多官员的地位与其才德并不相配.王符言:"是故德不称其任,其祸必酷;能不称其位,其殃必大."[8]王符也极力反对"以族举德,以位命贤"[9]的腐败现象,对位尊而无德无才者进行了揭露.
 
  整体而言,东汉中后期社会政治发展的总趋势是"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10].还有一个更为严重的政治问题是皇权的衰落.从《后汉书》各帝本纪的记载看,从汉安帝始,经过顺帝、冲帝、质帝、桓帝、灵帝几代皇帝,皇权都被外戚或宦官掌控,诸帝实质上是政治舞台上的傀儡.《后汉书》论述汉安帝的状况是"虽称尊享御,而权归邓氏……然令自房帷,威不逮远,始失根统,归成陵敝"[11].该种尴尬的处境不光是汉安帝一个人的写照,几乎是所有东汉中后期皇帝遭遇的描绘.
 
  皇权衰落,极大地激化了统治集团内部不同利益阶层之间的矛盾冲突,其中争斗的核心是外戚集团与宦官集团之间的对峙与拼杀.为了追求各自利益的最大化,他们之间有着残酷的斗争和杀戮.宦官得势之后,在生活上穷奢极欲,在政治上结党营私,在经济上厚敛盘剥,搞得"民庶穷困,州郡累气".对揭露其罪行者血腥镇压,无情打击,社会上一片阴冷恐怖的情状,"虽忠良怀愤,时或奋发,而言出祸从,旋见孥戮.因复大考钩党,转相诬染.凡称善士,莫不离被灾毒"[12].外戚和宦官两大集团之间的争权夺利,导致了东汉王朝的统治越来越黑暗腐朽,统治秩序日渐崩溃.经济上日益凋敝、衰退;文化上失去了向心力,各种学说涌现,相互驳难,中央集权的统治被大大削弱.加上东汉王朝对羌族连年用兵,耗费了大量钱财,社会经济很快衰落了下去,使许多农民失去家园和土地,沦为流民不断迁徙,这给生活在边地的百姓带来了无尽的痛苦.王符就说:"民之于徙,甚于伏法."[13]国家稳定的基础被动摇,整个社会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在皇权衰落、社会腐败的同时,东汉中后期一些有识儒生对社会政治的发展道路进行了深沉的探索,是冷静的求索者.表面上似乎是远离政治,不问时事,其实并非如此,他们在冷静地思索和探求匡世济民的道路,为挽救社会政治危难提出自己的良方,是儒生群体中进步向上的力量,王符就是其中的代表.处在社会危机严重,各种问题不断涌现时期的王符,是一名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以处士的身份抨击了社会中的诸多弊病.如他对东汉中后期学术界急功近利、追求学术虚誉、拉帮结派的浮躁之风的批判:
 
  今学问之士,好语虚无之事,争着雕丽之文,以求见异于世,品人鲜识,从而高之.此伤道德之实,而或蒙夫之大者也……今多务交游以结党助,偷世窃名以取济渡,夸末之徒,从而尚之,此逼贞士之节,而眩世俗之心者也.(《务本》)王符青少年时期主要是在东汉兴盛的章、和年间度过的,中年正值东汉王朝趋向衰落的安、顺年间,晚年时期,东汉王朝已进入衰亡期.从王符的一生来看,王符目睹了东汉王朝由盛世急速走向衰败的历史过程,这给王符留下的印象是极其深刻的.《潜夫论》中随处可见王符对当时社会的深刻思考,可以说,《潜夫论》就是反映东汉中后期社会现状的一面镜子.书中用墨最多的是探讨治国安民的政论文章,对社会政治的腐败黑暗进行了广泛而尖锐的批判,到处闪烁着进步思想的火花,无疑与王符生活的时代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换言之,《潜夫论》就是王符所处时代的真实写照.
 
  二、经学新变
 
  经学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在利禄的引导下大行于世.东汉经学在西汉的基础上继续向前发展,较之前汉不同的是,东汉经学显示出了一些新的趋向和潮流,并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具体表现在:东汉经学在西汉尚"专"的基础上走向博通,许多儒生兼通多经;经学与谶纬神学结合,走向谶纬化;经学逐渐与政治疏离,向着学术本位回归.
 
  (一)经学向博通发展
 
  两汉经学存在一个明显的差异:西汉经学尚"专",经师儒生多专一经,少有兼通数经者;东汉经学尚"博",兼通数经、数家者比比皆是.两汉朝廷在人才的选用上倡导明经入仕,精通一经自然易于通多经,这是儒生尚"专"的原因之一.此外,两汉经学传承的师法、家法严格,各学派为了维护自身的学官地位,极力反对扰乱师法家法者.如《易》学专家孟喜,其父孟卿"善为《礼》《春秋》"[14],命孟喜"从田王孙受《易》"[15],喜又自学"《易》家候阴阳灾变书"[16].最终孟喜因学多家,背师法而不被任用.儒生张玄也因混乱家法而免博士之职.这说明,在朝廷用人标准的限制下,西汉经学多尚"专".尽管西汉经学尚"专",但也有少数兼通数家者.
 
  如费直的传人王璜,既传《易》,"又传古文《尚书》"[17];申公是"鲁诗"的创始人,晚年"卒以《诗》《春秋》授"[18]弟子;"瑕丘江公受《毂梁春秋》及《诗》于鲁申公"[19];韩婴既是"韩诗"创始人,又有"韩氏易"传授等等,这些都是专长于某一经的经学家,同时也兼学其他的.在两汉之际,随着师法家法的逐渐混乱,传习多经者也渐渐增多.经学发展到东汉,士人的博通之风有了进一步发展,兼通各门学问的学人,有一些独立的着作出现.西汉士人所学,多半是师法、家法创始人之着作,并且是章句一类,而一般传人和学习者很少有自己的着作.东汉时经学的研究着作多了起来,一方面不限于某学专门之传人,另一方面多创造性的研究成果.除"章句"之外,论、传、注、记之类的着作也出现,作者群也有所扩大,不一定是某一派的传人,但都追求博通.如樊英的学问就相当广博.(樊英)受业三辅,习京氏易,兼明五经.又善风角、星算、河洛、七纬……[20]传、注、记、说之类着作,不限于"章句"的拘泥,有更多的解释发挥余地,因而更有学术价值.如:(刘)陶明《尚书》、《春秋》,为之训诂.推三家《尚书》(注云:三家谓夏侯建、夏侯胜、欧阳和伯也)及古文,是正文字七百余事,名曰《中文尚书》.[21]
 
  由此可见东汉士人博学之一斑.这一时期无论哪方面有突出成就的学者,无一不是在博学的基础上创造出了专精的成果.着《潜夫论》的王符也是如此,他打破今古文经界限和师法家法的拘束,熔铸古今之说、众家法师法于一体,这在《潜夫论》所征引的"五经"中就有很好地体现.
 
  (二)经学走向谶纬神学化谶纬是汉代儒学宗教化、神学化、方术化的产物.
 
  谶纬就其兴起的渊源来看,大量吸收了当时占据学术界主导地位的今文经学的思想营养,但是到了西汉末年,社会大动乱的时代,谶纬在社会上的影响比传统的儒家经学还要大.汉代经学中最突出的表现是章句之学的盛行与师法、家法的划分.章句之学和师法、家法往往对经学本义形成遮蔽,但由于它们作为官学,和现实的社会政治又形成了新的联合体,现实社会政治的既得利益阶层往往并不注重去寻求经学本义,而更注重经学学术本身的稳定性及其对现实社会政治的维护.这样,章句之学和师法、家法一旦形成,就成为受到保护的正统,这种僵化的学术形式到了东汉时期愈演愈烈.
 
  经学日益僵化,在其内部难以产生新的思想,而一些经学家又把经学庸俗化、方术化.儒家尊奉的作为上古社会生活记录的"五经",本身就保存有很多宗教神学内容,而在其传承过程中又产生出许多流弊,进一步加深了其神秘、荒诞的一面.比如孟喜、京房的《易》学,他们用阴阳五行搭架子,把天文、地理、历史、社会政治变化串成一个互相感应的大系统,利用《易》的符号进行比附,内容常常荒诞不经,在这一点上它和后起的谶纬异曲同工,而谶纬也大量引用孟喜、京房的《易》学.为了提高符命学的地位,东汉光武帝颁布"图谶于天下",强化了谶纬在东汉的学术地位,此后谶纬便成为"五经"传记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儒生的必习功课.明帝、章帝时也都加以提倡,今古文经学都推尊谶纬并吸收其内容来注解经书,社会上也形成了迷信谶纬的风气.当时的一些经学家就大量援引谶纬的说法来注解经书.谶纬本来就是从今文经学天人感应、阴阳五行学说的土壤中产生的,二者联系十分紧密,而古文经学也援引谶纬以自重,东汉古文大家贾逵在争立《左传》时,就极力利用谶纬.谶纬神学在东汉已成为一股重要的社会思潮.
 
  尽管在后期有许多文人极力反对其虚妄,如桓谭在《新论·启寤》中云:
 
  谶出《河图》、《洛书》,但有兆朕,而不可知.后人妄复加增依托,称是孔丘,误之甚也.[22]尹敏也尖锐地指出:"谶书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别字,颇类世俗之辞,恐疑误后生."[23]但谶纬弥漫的风气并未因此而发生改变,王符处在当时的学术生态中自然会受到其影响.在《潜夫论》中,王符对谶纬表现出了反对与利用的两面性,一方面反对"虚妄"的谶纬,另一方面又利用"有用"的谶纬,为己说服务.在《五德志》篇中王符大量征引和化用谶纬来阐述自己的见解,就是明证.
 
  (三)经学向学术本位回归
 
  自汉武帝倡导儒学以来,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到了西汉后期今文经学的发展达到了顶峰.由于君主政治政策的导向,经学思潮的变化以及社会政治的变迁等原因,致使东汉经学逐渐与政治疏离而向着学术本位回归,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经学功用的转化西汉武帝时期,儒家学说从先秦诸子中的"显学"之一,一跃而为官方之学,即经学,从而确立了中国封建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西汉经学(主要指今文经学)之所以得到统治者重视,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经学具有经世致用的功效.汉代有不少通经致用的例子,"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决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治一经得一经之益也."[24]
 
  皮氏此说虽有夸大之嫌疑,但西汉儒生努力做到以经治世却是不争的事实.经学发展到西汉后期,在谶纬的影响下,原先拥有的一些政治功能逐渐被谶纬所取代,这种现象在东汉前期表现得尤为明显.如东汉章帝建初四年所召开的讲论"五经"同异的"白虎观会议",会议产生了《白虎议奏》这一代表官方哲学的着作,引纬入经,达到了使谶纬学合法化的目的.不久,章帝特命使臣班固,将《白虎议奏》改写成一部体系严整、文风一气的着作,即《白虎通德论》①,后世又称《白虎通义》或《白虎通》.《白虎通义》作为官方经学会议的成果,是东汉学术的指导性文件,是儒学神学化的代表性着作,正如清代庄述祖所言:
 
  傅以谶记,援纬证经,自光武以赤伏符即位,其后灵台郊祀皆以谶决之,风尚所趋然也.故是书(指《白虎通义》)之论郊祀、社稷、灵台、明堂、封禅,悉隐括纬候,兼综图书,附世主之好,以绲道真,违失六艺之本,视石渠为驳矣.[25]
 
  随着谶纬思想的渗透,东汉经学的功能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西汉经学在政治方面具有理想化的色彩,其结果是王莽借此篡夺了汉位.东汉时期,当朝君主有鉴于西汉士人忠、孝意识的淡薄,有意识地将经学旨归导向个体德行,"光武有鉴于此,故举逸民,宾处士,褒崇节义,尊经必尊其能实行经义之人"[26].于是"官吏拔擢中的德行色彩愈来愈增强,这是东汉明显不同于西汉的一个趋势"[27].东汉将学经旨归向个体本身转变,这意味着经学政治功能的失落.
 
  西汉经学以今文经为主,东汉经学以古文经为主.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在治经旨归和治学方式等方面有诸多差异.简言之,今文学派治经旨归是指向现世,主张以"五经"大义来解决现世中的问题,故注重经学阐释与发挥,其旨在求善(实用性);而古文学派治经旨归指向过去,客观地考察"五经"的本义,故注重名物训诂,其在求真(正确性).所以今文经学颇近政治学,而古文经学颇似历史学.东汉时期习古文者众多,并且名师大儒多为古文学者.古文经学的兴起,使人们将治经重点由现实转向往世,由通经致用而转向追求历史真实.古文经学的兴起,也使得章句之学逐渐走向衰落,博学之士多不好章句;而名物训诂之学日益兴盛,贾逵、马融、郑玄等古文大师就长于训诂之学,于是乎经学渐渐远离现实政治而朝着求真求实的学术本位回归.
 
  从《潜夫论》征引"五经"的情况看,王符必然接受了较好的经学教育,且有着深厚的经学修为.《潜夫论》称引"五经"语料颇丰,其解说和阐释表现出浓郁的求真求实色彩.王符视经如史,求真求实,昭示着东汉经学发展的新方向---向着学术本位回归.
 
  其二:经学对入仕重要性的下降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且正式设立五经博士以来,儒学即以不可阻挡之势快速向前发展,儒家经典便成为封建社会合法的教科书,不仅对各学科的教育具有支配性,而且与封建政府选拔人才紧密地结合了起来.政府将经学作为教育的内容和选拔官员的考核依据,实际从法律意义上承认了儒学为治国安邦之学,这是一种十分有力和有效地价值导向.
 
  《汉书·儒林传》载:"自汉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28]可见自汉武帝以后,儒家思想逐渐上升为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通晓儒家经典成为汉代士人入仕的主要条件,儒家学术也最终成为主流学术.由于明经可以做官,故邹鲁一带甚至流传这样的谚语:"遗子黄金满�k,不如一经."[29]
 
  金春峰就指出:
 
  由于尊儒政策的确定,在社会上,在民间,经学取得了迅速的发展,经过六十多年的积累,终于形成了"士族"这一新的强宗豪族力量……宣成时期今文经学确立全面统治地位,本质上是由这种情况造成的.[30]
 
  经学发展到西汉后期,随着政治危机的不断加深,谶纬随之兴起.加之王莽有意利用谶纬制造舆论,故意抬高谶纬的学术地位,明谶自然成为人们入仕的"终南捷径".可以说,经学的全面衰退应当是从王莽编造符命开始的.东汉之初,由于光武帝获得政权曾受符命的影响,所以他特别推崇谶纬之学,后即"宣布图谶于天下"[31].光武帝此举影响颇为深远,祝瑞开先生认为:"用政府法令肯定了儒学和谶纬的结合."[32]
 
  祝先生的论断是颇为中肯的.顾颉刚对光武帝此举的作用还曾作过更为直白的表述,他说:"图谶本已迎合人们迷信的心理,现在又定为功令的必读书,当然钻入各个角落更深更普遍了."[33]
 
  正因为刘秀本人笃信谶纬,故而行事动辄"欲以谶决之".据《东观汉记》记载,光武帝在谶文里读到一句"孙咸征狄"的话,便立即把手下一名叫孙咸的人,任命为平狄大将军,行大司马事.对于刘秀这种以谶选官的做法,明显违背了用人的基本原则,但也说明了东汉初年谶纬对仕进的重要影响.
 
  到了东汉中后期,尽管诸帝也很重视经学,广罗儒生名士,但像西汉那样名师大儒位致三公者非常稀少.郑兴"少学《公羊春秋》,晚善《左氏传》,遂积精深思,通达其旨,同学者皆师之……世言《左氏》者多祖于兴"[34];桓谭"博学多通,遍习《五经》"[35];班彪"性沈重好古""才高而好述作"[36].这些人都精通经学,可是他们都一直居于小官而不得升迁,这当然与他们曾仕于更始、王莽等经历有关.②不过从另一个方面也说明东汉统治者对前代以经选士的标准不再那么遵奉了.再到后来,重德行、轻经术的仕进制度越发如此.贾逵虽为经学大师,"学者宗之,后世称为通儒,然不修小节,当世以此颇讥焉,故不至大官"[37].张衡虽"通《五经》、贯六艺","才高于世",却"所居之官,辄积年不徙"[38].两位硕儒的经学修养都非常好,但都屈居小官,仕途不顺.这说明,东汉时期,经学在政治上的地位日益下降,对于入仕的重要性也大不如前,而德行、人际关系等变得更为重要.
 
  其三:经今古文之争向学术之争转变今古文的争论始于西汉末年的刘歆,一直延续到东汉末年,长达二百多年之久(东汉亡于公元二二О年).据史籍记载,终汉一代,今古文之争比较大的、有影响的共四次.一次发生在西汉末年,其它三次发生在东汉时期.通过这四次今古文之争目的的变迁可以考察汉代经学思潮的流变.现依次分叙于下:
 
  第一次今古文之争发生在西汉末年哀帝建平元年(前6年),刘歆"(成帝)河平中,受诏与父向校领秘书"[39].到了哀帝建平时,"歆亲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列于学官"[40].当时"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或不肯置对"[41]."歆于是数见丞相孔光,为言《左氏》以求助,光卒不肯"[42].义愤之下,刘歆作了着名的《移书让太常博士》对博士们的行为大加抨击,故而遭到了儒生们的怨恨.是时名儒光禄大夫龚胜以歆移书上疏深自罪责,愿乞骸骨罢.及儒者师丹为大司空,亦大怒,奏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上曰:"歆欲广道术,亦何以为非毁哉?"歆由是忤执政大臣,为众儒所讪,惧诛,求出补吏,为河内太守.[43]
 
  最后,这次争论无果而终.刘歆建议立《左氏春秋》《诗经》等古文经是着眼于学术与政治功用.古文经不仅可以校补今文经的脱简,还可以添补今文经的残缺和弊漏,而"至于博士们一致反对立古文经的根本原因,则是为了垄断利禄之途,不愿古文经学派出来跟他们争饭碗"[44]由此可见,第一次今古文之争实质上是利禄之争,是政治利益的相互争夺.第二次争论是在东汉光武帝建武四年(28年).尚书令韩歆上疏欲为《费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诏下其议.于是范升与韩歆、陈元、许淑等展开了激烈的辩难.范升认为:
 
  近有司请置《京氏易》博士,群下执事,莫能据正.《京氏》既立,《费氏》怨望,《左氏春秋》复以比类,亦希置立.《京》《费》已行,次复《高氏》《春秋》之家,又有《驺》《夹》.如令《左氏》《费氏》得置博士,《高氏》《驺》《夹》《五经》奇异,并复求立,各有所执,乘戾分争.[45]
 
  无论是古文经还是今文经,范升都反对将其增立为博士.范升反对的另一个理由是,这些经学派均无师法可言."今《费》《左》二学,无有本师,而多反异,先帝前世,有疑于此,故《京氏》虽立,辄复见废"[46].
 
  陈元针对范升的意见进行了反驳.陈元认为《左传》的作者就是左丘明,"亲受孔子,而《公羊》《�b梁》传闻于后世……今论者沉溺所习,玩守旧闻,固执虚言传受之辞,以非亲见事实之道"[47],陈元还认为范升所奏《左氏》缺陷,不过是些细枝末节,无关紧要."案升等所言,前后相违,皆断截小文,�r黩微辞,以年数小差,掇为巨谬,遗脱纤微,指为大尤"[48],二人相互辩难,凡十余上.
 
  范升与陈元等人的这次争论已摆脱了利禄之争的范围,而是纯粹的道统之争,"这次今古文之争的性质,已由西汉末年利禄之途的争夺转变为学术道统之争了"[49].
 
  第三次争论发生在汉章帝建初元年,章帝诏贾逵入讲,"帝善逵说,使发出《左氏传》大义长于二传(指《公羊》《�b梁》)者"[50].当时还没有今文学者出来驳难.今文学家李育习《公羊春秋》,"颇涉猎古学,尝读《左氏传》,虽乐文采,然谓不得圣人深意……于是作《难左氏义》四十一事"[51].这些都是李育拜为博士之前发生的事.李育在升为博士后,出席了着名的"白虎观会议",在会上对贾逵的一些观点进行辩难,"育以《公羊》义难贾逵,往返皆有理证"[52].贾逵提倡古文,曾以图谶附会《左氏》,但并无结果.后撰《齐》《鲁》《韩诗》与《毛诗》异同.条奏《左传》长于《公羊》《�b梁》,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古文》异同.李育和贾逵从学术角度论辩今古文经的优劣,非利禄和地位之争.这次争论缓和,仅各自发表学术见解罢了.
 
  第四次争论发生在东汉末年桓、灵间,今文学家何休作《春秋公羊解诂》,"与其师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b梁废疾》"[53],当时郑玄"乃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与何休争锋相对.这次争论纯粹是以着作表达自我的见解和看法,完全是学术之争,与利禄和政治权力没有任何关系.总而言之,两汉时期的这四次今古文之争,无论大小,激烈与否,都明显地呈现出向着学术本位回归的趋势.
 
  其四:经学注疏向学术本位回归由于经学垄断地位的形成,东汉对经典着作进行解释的注疏之学或者说训诂之学特别发达.一是知识方面的解释,包括文字训诂、名物考证之类;二是意义方面的解释,包括是非、善恶的价值判断等.东汉前期经师很少有自己的专门着述,只有郑兴的《三统历》《春秋难记条例》,郑众的《春秋删》等.班固曾作《白虎通》,那也只是受圣命而作罢了.张衡虽撰《周官训诂》,却遗憾的是无片言只语传于后世.直到贾逵的时代,经师的着述才逐渐多了起来.贾逵一生着述颇丰,曾受命于章帝作《齐》《鲁》《韩诗》与《毛诗》异同,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古文》同异,"所着经传义诂及论难百余万言,又作诗、颂、诔、书、连珠、酒令凡九篇"[54],贾逵的经注多批判今文学,提倡古文经,其出发点往往是指向学术,学术性高于政治功用性.许慎"初,慎以《五经》传说臧否不同,于是撰为《五经异义》"[55],他写作《五经异义》的目的就是出于当时"五经"传说各异,志在正本清源,与政治无关.
 
  马融"但着《三传异同说》,注《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列女传》《老子》《淮南子》《离骚》,所着赋、颂、碑、诔、书、记、表、奏、七言、琴歌、对策、遗令、凡二十一篇"[56].对于马融来说,经学对其升官登第并无多大影响,着述的出发点也是出于对学术的追求.
 
  三、结语
 
  王符是东汉名士,因其书《潜夫论》而享誉古今.研究解读《潜夫论》中蕴含的深刻思想,就必须尝试还原王符创作的原始场域,了解王符的时代背景.方如此,才能真正走近王符,了解王符,从而实现对《潜夫论》的深入剖析,挖掘其中的现代意义.一个人的学术创作离不开所处的社会时代背景,同样也受到当时学术环境和学术潮流的影响.就学术环境而言,整个汉代是经学的时代,经学发展到东汉呈现出了一种博通之风、谶纬化、学术化的潮流.
 
  东汉经学所展现出的这种新变特征或与《潜夫论》所体现的经学思想有一定的联系,或在王符身上有所体现,或王符受到其影响.因为经学作为主流学术由来已久,在浓厚的经学氛围中儒家关于社会的思想和主张早已深入人心,王符置身其中,其思想的结晶《潜夫论》必然受到经学新变时潮的影响.因而我们不能不认真考察东汉经学思潮的发展趋势,也不可忽视《潜夫论》在东汉经学新变中的参考价值.
 
  注释:
 
  ①参见[宋]范晔,[唐]李贤等注《后汉书·班彪列传》中所附的《班固列传》.
  ②岳宗伟认为,郑兴、桓谭等人不受重用的主要原因是他们早年曾仕于王莽或更始帝.参见岳宗伟.《论衡》引书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6:115-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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