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T·S·艾略特在早期两部诗集中创作了一系列的反英雄群像, 分为是:性格反英雄、爱情反英雄、宗教反英雄和草根反英雄。它们集中体现了艾略特诗歌一贯的“信仰缺失”和“宗教拯救”的主题思想, 具有西方社会转型时期人性焦虑无着的普遍性和代表性。反英雄人物具有深厚的认知价值, 包括文化与文明的反思与批判价值、社会揭橥价值和美学认知价值。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灰暗的“前荒原世界”, 为《荒原》的成功奠定坚实的基础, 为艾略特中期诗歌中更多反英雄人物的粉墨登场设好了铺垫。
关键词:反英雄群像; 认知价值; 信仰缺失; 宗教拯救。
0.引言。
“反英雄”指的是戏剧或叙事作品的中心人物, 但不同于浪漫主义文学和史诗中的传统英雄, 不具有读者期待的高贵、勇敢、献身、宽厚等品质。反英雄人物的非英雄化特点一直是西方小说的重要特征。自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 (1605) 发端, 嘲弄理想英雄和英雄主义就成为西方小说的传统之一。福楼拜笔下的爱玛·包法利, 乔伊斯笔下的利奥波德·布卢姆等都是典型的反英雄人物。同时, 他们也是现代戏剧中的重要角色, 经常出现于表现主义、荒诞派、先锋派等戏剧中, 如奥尼尔的《毛辕》, 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等。在这些戏剧中, 主要人物抑或是一个无能的、屈从于环境压力的失败者, 抑或是在工业文明浪潮中丧失信仰与自我的机器或工具。
简而言之, “反英雄是碌碌无为而又心灵敏感易受伤害的宵小, 是扭曲变态、心灰意懒有时却又不甘堕落而渴望生活的侏儒, 是不乏善良天性却又只会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的庸人, 甚至是灭绝人伦却似乎又自有一番道理的禽兽。” (刘东2007:129) 就外形而论, 套用现在时髦说法, 英雄经常是“高富帅”, 而反英雄则是“矮穷矬”;就性格特征而论, 前者勇敢、果断、献身、忠诚, 后者则常处于犹豫、彷徨、利己、逃避等状态, 前者是理性英雄, 后者是非理性“英雄”, 前者是英雄时代的产物, 后者则是礼崩乐坏时代的产物, 是西方文明及其价值体系走向崩溃的具象或象征。但与此同时, 我们不能将反英雄和敌人或反面人物混淆在一起 (Chris 2000:11) , 因为后者作为英雄或正面人物的对立面与反衬, 具有主题层面的否定意义, 而前者虽然在外形、表现和内心世界与英雄形象背靠而立, 但在主题开掘和美学蕴涵上却与英雄形象不分轩轾。
在T·S·艾略特早期的两部诗集-《普鲁弗洛克和其它》 (1917年) 和《诗篇》 (1920年) 中, 反英雄人物是绝对的主角。如果说艾略特的《荒原》创造了精神贫瘠的“荒原人”群像 (蔡玉辉, 李培培2005:96-101) 和现代“荒原”, 那么他早期诗歌中形形色色的反英雄人物则构成了灰暗迷惘的“前荒原群像”和现代“前荒原”.尽管文学作品中的反英雄人物由来已久, 自现代文学以来甚至蔚为大观, 但目前在批评界的研究还比较少, 对艾略特早期诗集中这一类人物的系统研究尚付阙如, 本文开创性地总结剖析了艾略特早期两部诗集中的四种反英雄人物, 及其在艾略特中期诗歌尤其是《荒原》中的延续, 并在西方社会转型的大幕下深入探究反英雄人物的认知价值, 加深了对艾略特诗歌的解读。
1. 反英雄群像。
艾略特早期诗歌中的反英雄人物大致可以分为四类:性格反英雄、爱情反英雄、宗教反英雄和草根反英雄。
1.1“性格反英雄”
是指那些性格怯懦、寡断、无能、猥琐、愚笨的人物形象。《阿波利纳克斯先生》一诗中, 艾略特创造了这位愚蠢、浮夸的“知识分子”.他对阿波利纳克斯先生笑容的描写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阿波利纳克斯先生访问美国时, 他的笑声在一只只茶杯之间丁丁丁做响”;“他笑得像无责任感的胎儿”;“对着屏幕龇牙咧嘴地笑, 海藻沾在头发上”. (艾略特2005:18;以下本书引文只标注页码) 通过对阿波利纳克斯先生笑容的描写, 我们可以想象出一位伪学者到处演讲、吹嘘、行骗的场景。《一只宜煮熟吃的鸡蛋》一诗塑造了一位幻灭的叙述者形象。他不要“天国的荣耀、资本、社交和爱情”, 因为他的“雄鹰和号角深埋在阿尔卑斯山的积雪之下”, 他像“红眼睛拾垃圾的人”一样收拾着自己失去的梦想, 在“百家茶室里流着眼泪。” (31-32) 在《歇斯底里》一诗里, “牙齿能跳四方舞”“双乳不停颤动”“笑声可将旁观者卷入她的喉咙深处” (19) 的歇斯底里的女子非常生动、形象。《波士顿晚报》的读者们“好像玉米地里的玉米随风摇摆” (16) , 他们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为大众传媒所控制。
1.2“爱情反英雄”
是指在情感经历和生活中或低能、或被抛弃、或放纵、或复仇的人物形象, 可以分别称为:爱情无能者、爱情弃儿、爱情放纵者和爱情复仇者。
《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里的普鲁弗洛克早已被视为人格分裂、神经敏感的“爱情无能者”的代名词。按照弗洛伊德的人格学说, 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部分组成。本我是指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潜意识的结构部分, 它按照快乐原则行事。自我是指意识的结构部分, 它压抑管理本我, 按照现实原则行事。超我是人格中最道德的部分, 处于人格的最高层, 它按照至善原则行事 (弗洛伊德1986:160-167) .普鲁弗洛克始终挣扎于“本我”和“自我”的矛盾中, 挣扎于“快乐原则”的性冲动和“现实原则”的自我束缚的矛盾中。诗歌开头“让我们走吧, 你和我, ” (1) 开始了“你”与“我”即“本我”和与“自我”之间的斗争:“本我”爱恋着“谈论着米开朗基罗” (1-2) 的高雅女性, 打算去拜访她们, 开始一场浪漫之旅;但神经敏感的“自我”羞于我的“秃顶”“瘦弱的胳膊” (2-3) , 害怕被拒绝, 像“钉在别针上的螃蟹一样” (4) 被品头论足而犹豫不决。最终, “自我”胜出了, 压抑了“本我”, 普鲁弗洛克放弃了退缩了, 承认了他的“爱无能”, “不!我不是王子哈姆雷特, 天生就不够格;/我是个侍臣, /······, /有时几乎是个‘丑角'.” (6)《一位女士的画像》一诗的题目和亨利·詹姆斯的长篇小说《一位女士的画像》一模一样, 同詹姆斯的小说中被奥斯蒙德骗婚、骗财的伊莎贝尔一样, 艾略特这首诗歌勾勒了另一位“爱情弃儿”的女士画像。这位女士和诗歌叙述者“我”开始交往于十二月, 他们一同聆听演奏会。四月丁香盛开的时候, 这位女士和他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这位女士有过“痛苦的过去”, 但她现在“感到说不尽的内心平安, 觉得这个世界/到底还是奇妙而年青的。” (8) 八月到来的时候, 他已经厌烦了她, 当她说话时, “那声音听起来像八月下午的一个/破损了的小提琴它那固执的不协调;” (8) 十月的一个夜晚, 他告知她他要出国, 她十分后悔和他的不正当关系, 他的离弃无疑会加快身患重病的她死亡, 所以当他走上楼梯时, 他“感到似乎我是在跪倒用双手和膝盖登楼。” (9) 无论他多么残忍无情, 他还是会想到“哈!如果她某个下午死了又怎么办, /······/而且我有无微笑的权利呢?” (10-11)艾略特早期诗歌中创作的嫖客和妓女形象均为爱情放纵者的代表, 其中最有名的是嫖客斯威尼。在《笔直的斯威尼》中, 斯威尼整天和妓女们厮混, “腰背宽厚, 颈部微带红色, ” (29) 他沉迷于肉体的快感丝毫不关心别人的痛苦。当一个妓女犯了癫痫病, 疼痛地弯下身子, 抓着床的两边, “他在大腿上试试刀锋, /直到尖叫声消退下去。” (29) 《夜莺歌声中的斯威尼》一诗中, 斯威尼的“兽性”通过其外貌的描述得到充分的体现, 他长着猿颈似的脖子, “沿着他下巴斑马似的条纹/胀得好像长颈鹿的斑点。” (42) , 他和身披西班牙斗篷的妓女调情, 并最终被妓女雷切尔和披斗篷的女子谋杀了。
雷切尔和“身披西班牙斗篷的女子” (42) 即为艾略特早期诗歌中“爱情复仇者”的代表。“斯威尼在角门守定” (42) , “据说通过角状的地狱大门, 梦得以成真。” (赵萝蕤, 张子清2005:42) 由此可见, 斯威尼肯定做了对不起雷切尔和“身披西班牙斗篷的女子”的事情, 导致她们的梦想无法实现。因此, 她们共同报复杀害了斯威尼, 成为了艾略特诗歌中血淋淋的“爱情复仇者”.“身披西班牙斗篷的女子”首先引诱斯威尼, 她“想坐在斯威尼的膝盖盘上, /滑下身来, 拖着台布, /掀落一只咖啡杯, /她坐在地板上整了整身子, /打着呵欠, 把长袜拉上大腿;” (42) 随后, 她俩残忍地杀害了斯威尼, “雷切尔用凶爪撕扯葡萄, 吃个痛快;/她和披斗篷的女士被怀疑/是勾结在一起的一伙人;” (43-44) .
1.3“宗教反英雄”
指那些失去了虔诚宗教信仰的人物形象, 他们对基督教基本教义怀疑和动摇后迷茫、无措甚至沉沦, 由于信仰危机而导致精神无着。
《小老头》一诗中主人公小老头、谢尔维若先生、芳贺川、东吉夫人和封·库尔泊小姐均是宗教反英雄人物。这个“既没有青春又非高寿” (23) 的小老头在一个干旱的月份里听一个男孩念书, 他说“我失去了我的视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我还怎么利用它们来和你接近?” (26) “我这个紧靠着你心坎的人离开了你” (25) , 这两行中的“你”都是指“基督” (赵萝蕤, 张子清2005:25) .小老头生活在一个邪恶淫乱的时代, 因为“迹象被当作神迹” (24) , 这是一段《圣经》引文。“当时有几个文士和法利赛人, 对耶稣说:’夫子, 我们愿意你显个神迹给我们看。‘耶稣回答说:’一个邪恶、淫乱的世代求看神迹, 除了先知约拿的神迹以外, 再没有神迹给他们看。‘” (圣经·新约·马太福音2009:12:38)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邪恶的五月” (24) , 圣餐礼拜时, 人们对上帝的膜拜已经变质了。谢尔维若先生膜拜的是瓷器, “他用的是温柔的双手, 在利摩日时/他在隔壁房里立了整整一夜” (24) 观看瓷器;芳贺川膜拜的是名画, 他“在提香的名画面前深深鞠躬;” (24) “在暗室里/摆弄蜡烛” (24) 的东吉夫人是巫师, 封·库尔泊小姐则是她的主顾。小老头远离上帝, 情感无着。另外四类人失去了虔诚的宗教信仰, 要么膜拜世间器物, 要么信邪教, 同样都远离上帝, 这一切导致上帝的“知识之树”变成了“愤怒之树” (25) .
《艾略特先生的星期日早礼拜》一诗中艾略特把自己的名字放在诗歌的标题上, 突显了这首诗的现实意义。在这首诗中, 现代教会工作人员被形容成教会的毛毛虫, 他们像毛毛虫一样子女成群, 人数众多, 他们聪明而讨巧, 就像军队里的随军小商贩一样, “寄生”在教会中。他们随时准备接受教徒们“赎罪的便士” (41) , 教会的商业化势必导致教义的弱化。作为这些宗教反英雄的对照, 诗歌提到了早期希腊教会着名的《圣经》学者奥利金, “他青年时自阉以便辅导新入教的妇女” (赵萝蕤, 张子清2005:40) , 就像“肚皮/毛茸茸的蜜蜂, 一只只/在雄蕊和雌蕊之间穿过” (41) , 奥利金在男性和女性教徒中传播神的教义。
《河马》一诗中拟人化的“河马”和老底嘉人是具有深刻意义的宗教反英雄。《河马》的序言提到“你们在读这封信件时, 也要给教会里那些’老底嘉‘们读一读” (36) .老底嘉人取自《圣经·新约·启示录》, 他们因豪富而对教会变得冷漠。圣灵对老底嘉人说, “你说:我是富足, 已经发了财, 一样都不缺;却不知道你是那困苦、可怜、贫穷、瞎眼, 赤身的。” (圣经·新约·启示录2009:3:17) 正像那背脊宽广的河马, 虽然看起来很强壮, 却只是血肉之躯。河马的血肉之躯是“软弱无能的” (36) , 而教会是“无敌的” (36) ;河马贪求物质利益会走错路, 而教会在收敛他的利息时却一动都不用动;偌大的河马够不到芒果树上的芒果, 而教会却能越过大海尝到石榴和蟠桃的鲜味。教会在诗歌中以大写字母出现, “教会与上帝欢然结成一体” (36) , 教会作为上帝的代言人和宗教英雄的形象在诗歌中与以河马和老底嘉人为代表的宗教反英雄形成了对照。正像上帝拯救老底嘉人一样, “我劝你买火炼的金子, 叫你富足;又买白衣穿上, 叫你赤身的羞耻不露出来;又买眼药擦你的眼睛, 使你能看见。” (圣经·新约·启示录2009:3:18) , 上帝同样拯救了“河马”.“羊羔的血将把它洗净/天国的双臂将把它抱紧, ” (37) “它将被洗得雪白, /所有的贞烈少女会把它亲吻, ” (37) .耶稣的鲜血最终拯救了河马和“老底嘉人”.《河马》充分体现了艾略特的宗教拯救思想。
1.4“草根反英雄”
是指那些处于社会底层, 承受着社会的重压, 但又缺乏自由意志和反抗精神的人物形象。
在《前奏曲》中, 艾略特塑造了四类草根反英雄人物形象, 分别是流浪汉、贫民窟的工人、心理失衡的厨师以及忍辱负重的矿工。第一节描写了一个冬日的黄昏下起了阵雨, 一个流浪汉的脚边堆满了残叶和废报纸, 远处通道里的牛排味使他更觉饥饿, 扑打着百叶窗和烟囱的雨水使他更觉寒冷, 吐着蒸汽跺着蹄的孤马使他更觉孤独, 亮起的屋灯使他更加渴望家的温暖。第二节描写了贫民窟的工人赶上早班的情景, 贫民窟的街道铺着锯木屑, 这里“传来轻微的隔夜的啤酒味” (11) , 为了“有家具的窗帘脏黑的房子” (12) , 他们起早上班, 但他们的工作就像“戴上假面的活动” (11) , 因为在机械化的时代, 工人变成了流水线生产中的一个“螺丝钉”;他们像机器一样运作, 工作失去了个性和乐趣。第三节中, 厨师太累了, 晚上没有脱掉纸帽就上床睡觉了, 结果早晨醒来纸帽已经揉成纸片卷入他头发里。但身体上的辛劳之外, 更让他难受的是心理的不平衡, 因为他工作在豪华的大饭店, 看着富人们花天酒地、奢侈浪费, 回到自己的陋室, 他真切地感受到贫富的差距, 心理严重失衡, 所以他的灵魂由“一千种肮脏的形象” (12) 构成。第四节中, 矿工们凌晨就起床了, 他们坚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养家糊口, 但这是条“变黑了的街道” (12) , 这里是双关的用法:它一方面指矿区的街道煤灰满地, 另一方面也意指黑暗的社会现实, 矿工们是“一条变黑了的街道的良心” (12) , 作者也被他们感动了, “我被严严围绕着这些形象的/幻想所感动而且缠住它们, /我想到的某种无限温柔/忍受着无限痛苦的东西。” (12) 但是, 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 他们的辛劳只能维持继续受剥削的体力, 就像“在空地里拾柴火的老妇人” (13) 一样徒劳。
2. 反英雄人物的认知价值。
2.1 文化与文明反思与批判:文化转型。
艾略特早期诗歌中的系列反英雄群像是西方社会文化转型的符号和象征, 人物创作从英雄向反英雄的转变反映了社会文化的转型。19世纪末20世纪初, 西方社会开始了急剧的文化转型。“所谓的文化转型, 就是文化模式即各民族或国家具有的独特的文化体系的剧变或革命, 即以一种新的主导性文化模式取代原有的文化模式。” (秦柏茹2012:17-19) 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 欧美文学思潮从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转换, T·S·艾略特是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现代主义文文学不主张用作品去再现生活, 而是提倡从人的心理感受出发, 表现生活对人的压抑和扭曲。在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 人物往往是变形的, 故事往往是荒诞的, 主题往往是绝望的, 体现了社会主流文化由理性主义向反传统的“非理性主义”的转变。
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科学发明和技术进步飞速发展, 资本主义社会的物质文明已经高度发达, 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 进而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文化观念。第一次世界大战重新对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进行了洗礼, 动摇了传统的价值观念和信仰, 彻底宣告了理性主义的失败, 充分暴露了人道主义的虚伪和脆弱。20世纪初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揭露了人的生物本性, 它认为人首先是一个生物体, 人的一切活动的根本动力必然是生物性的本能冲动, 而本能冲动中最核心的为性冲动。叔本华是虚无主义的代表, 他认为“人生就是痛苦和无聊之间的钟摆”, “人生如同上好弦的钟, 盲目地走, 一切只听命于生存意志的摆布, 追求人生目的和价值是毫无意义的。” (叔本华1982:472) 尼采更是狂称“一声断喝-上帝死了。” (尼采1986:139) 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的直觉主义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整个现代主义文学的理论基调, 直觉主义认为直觉是比抽象的理性认识更基本、更可靠的认识世界的方式。这种学说带有强烈的反理性主义、反实证主义和反唯物主义的倾向。柏格森和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等哲学家、思想家一起开创了20世纪非理性主义思潮。
作为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先驱, 艾略特敏锐地感受到现代社会的衰退, 观察到西方物质文明对人的异化, 工业机械文明给人们造成的孤独感、隔膜感和失落感, 所以, 他诗歌中的人物群像一改史诗里那种英雄的一身豪气或淑女的温婉, 而是以或琐碎无能或虚夸忧郁或放纵冷漠的反英雄形象出现。相对于“穿着闪亮盔甲”的传统骑士英雄人物, 反英雄人物更富深刻的现实批判意义, 反英雄人物充分体现出现代社会对人性的扭曲和压抑。同时, 通过对反英雄人物和他们生活的灰暗社会的批判, 艾略特表达了对光明社会和英雄的向往, 正像中国诗人顾城所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1980) 也如笔者在《T·S·艾略特诗歌和诗论的一致性-以反英雄人物创作为例》一文中所言, 艾略特早期两部诗集中采用了反讽性典故的创作手法, 通过将古希腊神话传说中英雄人物和其诗歌中的反英雄人物进行关联、并置、对照, 产生否定和嘲讽的效果 (江群, 张敬2013:110) .所以, 曾经的英雄被现代文明异化了, 他们认为世界是荒诞的, 所以报以冷漠。从文学和文化发展的历程来说, 人物创作从英雄到反英雄转变表明, 在欧美主流文学实现由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转换的同时, 二十世纪西方现代主流文化实现了由理性主义向反传统的非理性主义的转型。
2.2 草根人物的价值:社会揭橥。
艾略特早期诗歌从反英雄的视角描写了大量的草根人物, 真实地反映了他们的生活和情感状态。艾略特把目光集中到社会最底层, 描写这些底层人民的日常生活状况和精神状况, 这与他的创作目的是分不开的。表现人生悲苦, 改良人生境遇的创作目的, 使艾略特早期诗集描写了大量的最普通人的悲惨命运。正如前文所言, 社会底层反英雄处于社会底层, 承受着社会的重压, 但他们缺少自由意志和反抗精神, 有的甚至“恶习缠身”.艾略特对社会底层反英雄人物的态度类似于同时代鲁迅对国人“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的态度, 是既同情又批评的。因为他们不幸, 所以同情;又因为他们不知反抗, 所以感到愤怒。前文提到的《前奏曲》中的四类草根反英雄人物形象具有典型意义。流浪汉是可怜的, 但他们同时又是可嫌的, 因为他们或是懒惰或是消沉, 放弃了对生活的追求。贫民窟的工人、厨师和矿工均生活困苦, 居住条件恶劣, 但他们或自我麻痹, 或心理失衡, 或心存侥幸。《窗前的早晨》一诗中, 叙述者从早晨的窗前观察到的女仆工作条件恶劣, 她们一大早就在地下室整理早餐的盘子, 但她们缺乏传统劳动人民勤劳、积极、热情的品质, 她们的灵魂是“阴湿的”, “垂头丧气的”.这些草根人物的无奈和悲哀源于灰暗社会的重压, 正像鲁迅笔下的“狂人”恐惧于“吃人”的封建礼教。草根反英雄揭露了“毁人”和吃人的社会现实。《前奏曲》中那些流浪汉流落街头显然不是有家不回, 自找苦吃, 而是社会没有给他们提供哪怕是避风挡雨的住所。贫民窟里那些又脏又湿又黑暗的房子自然也不是贫民们自己的乐意选择, 而是政府对他们的艰难状况熟视无睹。流水线上不停转动的工人们不可能乐此不疲地像螺丝钉一样被固定在机器上, 而是为了挣得一些养家糊口的工资拼命劳作。那些起早摸黑在井下背着沉重的煤筐艰难爬行、甚至连生命都难以保全的矿工们必定对随时会降临的危险有深切体会, 但为了生计却不得不去冒这样的危险。谁之过?难道不是一目了然!
2.3 美学认知价值:化丑为美。
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里曾这么写到:“近代的诗神······会感觉到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 她会发觉, 丑就在美的旁边, 畸形靠近着优美, 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 美与恶并存, 光明与黑暗相共。······换而言之, 就是把肉体赋予灵魂、把兽性赋予灵智。” (雨果2011:126-127) “把肉体赋予灵魂;把兽性赋予灵智”的感性辩证法是由于宗教信仰的灵光暗淡下来, 人们的自省更富于现实感。
艾略特赞扬法国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为“现代所有国家中诗人的楷模” (Eliot 1975:234) , 艾略特从波德莱尔那里发现诗歌可以取材于“现代大都市的肮脏生活” (艾略特1989:113) , 因此现代都市生活中“丑态各异”的反英雄人物成为了艾略特早期诗歌的主角。但是丑在近代美学中同样具有审美价值, 它并非是美的陪衬。“在近代, 艺术家们是越来越自觉地破除着古希腊那条’不准表现丑‘的清规戒律, 从而推倒了那堵人为地垒在美与丑之间的墙壁, 开拓了自己的艺术视野。他们的艺术倾向不再是一元的, 单向度的, 唯美的, 而是美丑并举、善恶相当、哀乐共生的。因此, 正像近代的理性精神在自身的重重背反中转化辩证理性一样, 近代的感性, 也同样因感受到自己内部的美与丑的对立冲突而成为辩证的感性。” (刘东2007:129) 由于艾略特对“异化”的社会和反英雄人物的勾勒是敏感、细腻和深刻的, 反英雄人物的内心和世纪之交的“幻灭一代”的思想波澜是合拍的, 反英雄人物反理性的直觉和理性毁灭后西方社会灰暗的心理是共鸣的, 人们才越来越发现了他, 兴起了经久不衰的“艾略特热”.
法国新古典主义的代表人物布瓦洛曾说“一支精细的画笔引人入胜的妙计能将最惨的对象变成有趣的东西” (布瓦洛1959:30) , 波德莱尔的名言“丑恶经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 带有韵律和节奏的痛苦使精神充满了平静的快乐, 这是艺术的奇妙特权之一。” (波德莱尔1987:85) “你给我淤泥, 我把它变成黄金。” (转引自奠自佳, 余虹1988:19) , 这和艾略特的思想不谋而合。当有人不甚友好地评价但丁为“描写丑陋事物的大师”时, 艾略特却指出, “一位艺术家思索可怕的、肮脏的或令人厌恶的事物对于追求美的冲动是消极但必须的。但并非所有的艺术家都能像但丁一样, 成功地完整表达由消极到积极的转化。” (Eliot 1960:167)由此可见, 艾略特创造“丑陋”的反英雄人物的目的在于表达他对于美好英雄人物的向往, 实现“消极到积极”的转换。在其早期诗歌中, 艾略特同样探讨了转换之路-宗教救赎。这一点在《荒原》中得到了继承和发展。如前文所言, 艾略特在其早期诗歌中创造了几位典型的宗教反英雄人物, 其中最突出的是“河马”.在《河马》一诗中, 河马自大、笨拙、贪婪, 就像“老底嘉”教会的人一样, 但“羊羔的血将把它洗净/天国的双臂将把它抱紧, ” (37) .耶稣的鲜血拯救了世间万物包括这只“丑陋”的河马, 最终一幅美丽的场景呈现在我们面前, 河马被洗得雪白, “成群的天使围着它歌唱/赞美上帝, 高呼和赛那。” (37) “我们看见它在圣贤中间/弹奏着黄金的竖琴。” (37) , 这种转换也履行了波德莱尔所说的“艺术的奇妙特权之一” (波德莱尔1987:85) .
3. 结语:反英雄人物在艾略特中期诗歌中的延续。
艾略特早期诗歌中创造的系列反英雄人物在其中期诗歌中一直延续, 尤其是1922年发表的《荒原》。早期诗歌中的“爱情放纵者”-嫖客斯威尼在《荒原》中再度登场, “喇叭和汽车的声音, 将在/春天里, 把斯威尼送到博尔特太太那里。” (51) “爱情放纵者”和“爱情复仇者”的形象同样体现在“火诫”一节中铁卢和翡绿眉拉姐妹的故事。“爱情无能者”体现在“对弈”一节中的“贵妇人”夫妇。坐在“发亮的宝座”里的“贵妇人”精神衰弱, 迫切渴望丈夫的宽慰, 但他俩貌合神离, 无法交流, 早已经“爱无能”.她抱怨道“你是活的还是死的?你的脑子里竟没有什么?” (49) “爱情弃儿”同样体现在“对弈”一节中:“丽儿”只有三十一岁, 但已经生育了六个孩子, 过度生育和口服打胎药使她看上去非常衰老, 并且牙齿已经坏光。她的丈夫艾伯特不久就要退伍回来, 她的朋友劝告她配一副好牙, 把自己打扮打扮, 否则“他在军队里耽误了四年, 他想痛快痛快, /你不让他痛快, 有的是别人, ” (50) 可怜的丽儿沦为了性和生育的工具, 即将失去这些功能的她必将成为“爱情弃儿”.《荒原》里粗俗的土麦那商人, 贪财的腓尼基人弗莱巴斯, 在花园里种尸首的狠毒的斯代真都是性格反英雄的代表。草根反英雄体现在火诫一节中的“下等人”, “脏手上的破碎指甲。/我们是伙下等人, 从不指望/什么。”, 这些“下等人”生活凄苦但自暴自弃。 (54) “雷霆的话”一节中, 举着火把, 汗流满面, 满脸通红的“我们”都是宗教反英雄, “我们”共同将耶稣订死在十字架上, 所以“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 (55) .《空心人》一诗创作于1925年, 头颅里塞满了稻草的空心人没有思想没有灵魂, 是个彻底异化的反英雄, 他生活的世界是这样告终的, “不是砰的一声而是一声抽泣。” (82)T·S·艾略特早期两部诗集创造了一个灰暗的前荒原世界, 其中生活着形形色色的灰暗、无能、扭曲、麻木的人物-反英雄。他们有着独特的人物性格、男女情感、宗教信仰等, 全景式地体现出那个转型时代和社会的普遍性和代表性。这些被诗人精心塑造的人物具有极高的认知价值:首先在文化与文明反思与批判方面, 诗歌中的人物创作从英雄到反英雄的转变表明了二十世纪西方现代文明由理性主义向反传统的非理性主义的文化转型;其次, 反英雄人物的价值在于他们能真实地反映草根阶层反英雄人物的生活与情感状态, 抨击严酷的社会环境。不仅如此, 他们还具有深刻的美学认知价值, 因为他们破除了美与丑的壁垒, 体现了近代西方审美的多元取向和感性的辩证, 从而表明宗教救赎必将打破美丑的壁垒, 实现“消极向积极的转换”.反英雄人物的琐碎无能揭示人类的软弱和缺陷, 证实上帝的全能以及宗教拯救的必然之路, 表明当灰暗的社会源于信仰的缺失, 故而只能通过重新恢复上帝之路而得到救赎。“信仰缺失”和“宗教拯救”贯穿T·S·艾略特诗歌的始终, 而且作为其诗歌重要特征的“荒原情节”也是最先在艾略特早期两部诗集的反英雄人物身上得到鲜明体现, 这一切都为《荒原》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并为《荒原》及《空心人》等诗作中更多反英雄人物的粉墨登场做好了铺垫。
参考文献:
[]艾略特, T.S.2005.荒原---T.S.艾略特诗选[M].赵萝蕤, 张子清等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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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1) 铁卢和翡绿眉拉姐妹的故事取材自奥维德的《变形记》。国王铁卢是翡绿眉拉的姐夫, 他奸污了翡绿眉拉, 并割去了她的舌尖, 把她关在洞内。翡绿眉拉设法告知姐姐泊劳克奈她的悲惨遭遇。泊劳克奈找回了妹妹, 并在盛怒之下杀了儿子依帖士, 煮熟了给丈夫吃。铁卢发现后, 持刀杀死了姐妹二人, 翡绿眉拉变成了夜莺, 姐姐变成了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