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远山淡影》; 石黑一雄; 空间批评理论; 精神家园; 空间;
Keyword: A Pale View of Hills; Kazuo Ishiguro; spatial criticism; spiritual home; space;
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空间批评理论, 注重研究文本中空间及空间隐喻背后的文化、历史、意识身份和权力等多层次的逻辑关系, 将科学研究转向为获得者空间的文化研究, 形成人文和社会科学广泛的“空间转向”[1]30.列斐伏尔于1974年率先提出了“ (社会) 空间是一种 (社会) 生产”的观点, 并对叙事空间进行了文学分类, 将其分为物理、心理和社会空间, 这对文学作品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石黑一雄是日裔英国着名作家, 曾于2017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石黑一雄的移民作家的边缘身份, 使他能够敏锐地意识到地理位置和边界所展现的社会压迫以及日常实践和话语中不平等的权力关系。“空间”在石黑一雄的小说叙事中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 它指向一幅抽象的空间图谱, 既包含客观存在的诸多社会现象, 如英美文化的较量、殖民主义、男女性别承受的社会束缚、克隆等, 又包含主观上的人的复杂因素。
《远山淡影》是石黑一雄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作品描绘了一个寡居英格兰乡下的日本女性悦子在长女景子自杀后追忆“二战”后其在日本长崎的生活经历。本文从地理物理空间 (物质层面) 、个体心理空间 (心理层面) 、社会性别空间 (社会层面) 三个维度, 探讨空间概念在《远山淡影》中所呈现的艺术表现形式和深层思想内涵, 揭示空间对构建自我精神家园的重要意义。
一、地理物理空间
物理空间指静态实体空间, 包括具有自然属性的地理景观和带有人文特征的建筑实体。作为文本发展的基点, 物理空间是社会权利机构的地理再现, 也是人物情感世界的外在展现。
《远山淡影》中呈现出两种形态的地理图景:战后满目疮痍的日本长崎和优美安宁的英格兰乡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地理场景, 却都映照着主人公悦子和女儿景子的失落的精神家园。两种物理空间以主人公的生活变迁为线索呈现在读者眼前, 而物理空间的变动严重地影响到人物的命运, 空间中蕴含着丰富的隐喻意义。
战后满目疮痍的长崎是悦子回忆中的空间场景。20年前, 原子弹的投放使长崎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在此空间场景的人都被打上了悲伤的印记, 遭受着战争的创伤, 幸存者不仅失去了物质家园, 也丧失了精神家园。一个怀孕的女子和丈夫每周日去墓园, 墓园灰暗的场景冲淡了新生儿即将到来的喜悦, 表明了人们的精神世界暮气沉沉。
小说中, 悦子多次提及公寓楼旁的空地, “尽是污泥和臭水沟……一年到头死水积满土坑”[2]4, 这个臭水沟象征着当时幸存的长崎人的心境:一片荒芜, 死水一潭。悦子失去了父母及未婚夫, 作为战后“遗民”中的一员, 她承受着深重的悲痛, 即使组建新家庭也无法使她构建完整的精神家园。
关于木屋旁的河流, 已有人研究过, 认为这条河流“把故事分割成现实空间、想象空间和心理空间三重, 又将三者紧密地联系起来”[3], 河流这个空间对于万里子来说, 蕴含着深刻的内在意义。儿童是战争的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经历了战争的万里子对大人感到恐惧、不信任, 她母亲在河流里溺死了她的小猫, 而她幼时见过一个女人在河里溺死自己的婴儿, 河流见证了万里子多次创伤的经历, 饱含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成为万里子精神世界里最恐惧的意象。
和满目疮痍的长崎相比, 英格兰的乡下似乎是优美安宁的。悦子和女儿景子就住在英格兰乡下的一个大房子里, 生活环境安静清新, 远离了长崎战后的悲伤慌乱, 对战后“遗民”似乎是个极佳的避难之所, 悦子很喜欢这份宁静。
但是, 表面上的安宁温暖掩盖不了景子屋里的晦暗气息。景子房间外的景色很优美, 然而景子却没有欣赏英格兰的美景, 反而蜗居在自己的房间, 不和人交流。这个房间是景子的避难所和精神支柱, 见证了一个移民女孩失落的精神家园以及无法言说的创伤和痛苦。景子最终自杀在曼彻斯特的租住房间里, 被发现时已经死亡好几天了。悦子心中时常浮现这个画面:“我的女儿在房间里吊了好几天。”[2]26这幅惊悚的画面, 成为母亲悦子身上最为心痛的部分。
曼彻斯特的房间见证了景子这个移民女孩的精神世界一步步的病态发展直至最终崩溃, 精神世界全面坍塌。悦子最后想卖房子, 觉得太大了, 家人的逝去使得房屋变得空荡萧条, 空间感映照着她内心的孤独。
从日本到英国的空间转换, 并没有为悦子带来幸福, 反而造成新的悲剧, 令人思考悦子当年的选择是否正确。无论长崎还是英格兰的地理景观, 都反映了悦子作为日本战后“遗民”和作为一个母亲伤痛的情感结构, 也体现了景子这个饱受创伤的孤独的移民女孩的痛苦内心。
二、个体心理空间
个体空间“是一种表征的空间, 是地理景观被赋予了个体特征的空间。小说中的个体心理空间是指具有人物典型特征的空间场所及其个人心理场所”[4].个体空间承载着典型人物的思想、情感等个体特征, 因而成为具有鲜明人物特征的表征空间。《远山淡影》展现出两种特色鲜明的个体空间:悦子分裂的个体心理空间和景子压抑的个体心理空间, 这两种空间体现了悦子和景子对精神家园的追寻和最终的失落。
悦子分裂的个体心理空间, 体现在她的追求自我、不顾一切的执着和在母亲这一身份上严重失职所造成的内心断裂感。悦子的替身佐知子居住的小木屋是一个具有典型个人特征的空间, 独特的住所印证了佐知子不同寻常的性格和独特的内心世界, 为她最后逃离日本埋下了伏笔。佐知子的生活环境极为恶劣, 小木屋中到处都有股霉味, 缺乏太阳的温暖表明缺乏光明和希望。日本对于佐知子而言已经没有了希望, 不是她心中的家园, 她一心想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寻找新的家园。日本等级制度森严, 妇女的社会地位极其低下, 父兄和丈夫掌控着她们所有的言语活动, 因而佐知子的特立独行是坚强与勇敢的, 体现了其女性意识的觉醒和试图追寻精神家园的主动性。
以上是佐知子作为一个现代女性而言值得肯定的方面, 然而佐知子作为母亲却是严重失职的, 她在追寻自己的精神家园时将女儿排除在外。佐知子多次将心理脆弱的年幼女儿独自留在家中, 出门和情人厮混。小木屋是她和女儿的家, 她的时常不在场反映出其母亲角色的缺失, 她没能给女儿创造一个安全、完整的家园。佐知子完全置女儿的安危于不顾, 不顾女儿的反对去美国, 对女儿做出的承诺却都没有兑现。
如此不负责任的母亲, 她的自私已经掩盖了她母性的人格, 其他任何人包括女儿对她而言都是浮云。有评论家评论说:“她和她女儿的关系说简单一点是失职, 说得严重一点就是谋杀。”[5]18佐知子去国外, 主要是出于她自己的愿望和利益, 却把女儿作为借口。佐知子只专心于追寻自己的精神家园, 却忽视了女儿的需求。景子自杀后, 她妹妹觉得爸爸关心景子少真是不公平, 而悦子却回道:“可以理解。他毕竟不是她的亲爸爸。”[2]15如此回应, 显示出悦子并没有试图缓和景子和继父的矛盾, 没有努力促进他们关系和谐, 而是冷漠地看着景子在其文化身份断裂的痛苦迷茫中挣扎。
晚年的悦子追忆过去, 内心分裂, 沉痛意识到其追求自我所导致的失职, 因而负罪感沉重, 她不远万里来到梦想的英国追寻自己的精神家园, 然而长女的自杀宣告她追寻梦想的最终失败。
景子压抑的个体心理空间, 是景子小时候的创伤记忆、母亲长期的忽略和文化身份的断裂所造成的。万里子是景子的替身, 万里子的生活反映出景子在日本的生活状况。万里子经历了多次搬家, 没有父亲的她又长期缺乏母亲的关爱和陪伴, 只能独自面对极度孤独、枯燥的生活。万里子亲眼看见一个女人在河里溺死了自己的孩子, 这恐怖的一幕给她留下了永远的创伤。她内心充满了不安定感和恐惧感, 甚至出现了幻觉, 并且试图自杀过, 她的精神世界里灰暗一片, 心理极其脆弱, 需要亲人的呵护, 然而忙于规划自己未来的佐知子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佐知子溺死小猫, 勾起了万里子的记忆创伤, 给她造成了第二次创伤, 使她痛彻心扉, 这是景子变得极度孤独和自闭的根源所在。万里子其实也有个人追求的。她的小猫是她忠诚的朋友和精神寄托, 给予她安全和快乐。万里子喜欢画画和数学。小小的万里子也有着自己的精神追求, 可惜后来的一切毁灭了她整个的精神世界。
景子移民英国后, 依旧受到母亲和整个家庭的忽视, “作为一个东方移民, 种族的差别使得她无法融入西方社会, 这使她不安甚至绝望。她需要在这两种文化中重新建立自己的身份”[6]25.遗憾的是, 景子没有建立成功, 她依旧保留着自己的日本人身份, 与外界、家庭格格不入, 景子妹妹说“她从来不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2]25, 悦子说“当她偶尔心血来潮冒险来到客厅里来时, 大家就都很紧张。她每次出来无一例外地都是以争吵收场……最后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2]54.
景子心中对亲人抱有强烈的期待, 也尝试去获取家人的接纳, 然而她失败了, 在自己的家中, 景子可悲地成了一个陌生人, 一个在文化身份上的无家可归者。景子在曼彻斯特的生活也未能改变她“无家可归”的状态, 她对精神家园的追寻以失败告终。景子的心理被外在、内在的一切所压抑住, 个体空间一片黑暗, 看不到任何光明和希望, 她最终的选择说明了个人心理空间承受力有限。
三、社会性别空间
社会空间是小说叙事空间表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影射了小说空间的社会和文化属性, “它生产社会也反映社会, 因此, 社会空间有时会体现为一种思想同另一种思想的交锋、一个群体对另一群体的压迫与反抗”[4].《远山淡影》中社会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族裔偏见、性别不平等状况以及这些状况对于个体的压迫, 反映出移民和日本女性失落的精神家园。
小说的开头, 英国报纸报导景子自杀, 报导的所有内容就是“她是个日本人,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自杀”[2]5.自杀有很多原因, 而英国报纸仅仅归结为她的民族身份, 故而悦子讽刺地说:“英国人有一个奇特的想法, 觉得我们这个民族天生爱自杀, 好像无需多解释。”[2]5英国人认为有“自杀”倾向是所有被贴上“日本人”标签的个体所共享的特征[7], 但这种认识只是一种文化的想象, 没有理论和事实根据, 反映出英国人对外来者的根深蒂固的族裔偏见。
悦子的丈夫英国人谢林汉姆偏执地认为继女景子天性就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 所以不需要别人的关爱和照顾, 并暗示她是从她日本父亲那里继承到的品性, 然而景子小时候是和谢林汉姆亲生女儿一样活泼开朗的。谢林汉姆忽视后天和外在的原因, 把一切归结为族裔身份, 说明了他的偏见。谢林汉姆把自己不关爱继女的责任推到继女的身份上, 显示了他本身的自私自大, 对他持有的族裔优越感形成鲜明的讽刺。
这种族裔偏见对移民者伤害极大, 是造成景子悲剧的原因之一。谢林汉姆的族裔偏见导致景子在自己的家中得不到温情和爱, 没有家庭这个坚实的后盾来帮助景子应对异国文化的冲击, 其结果是被家庭和英国社会遗弃的景子没能成功构建自我的精神家园, 精神世界越来越荒芜, 最终丧失了对人世的所有期待。
性别不平等状况也明显体现在小说的社会空间中。从悦子的家庭生活可以看出女性在日本社会的低下地位。悦子怀孕三个月, 却承担着家中所有的家务。丈夫是个工作狂, 下班回家后任何事都是悦子服侍他, 他从未动手干任何家务, 却整天一副发号施令的样子。悦子总是表现得恭恭敬敬, 非常顺从, 夫妻俩似乎就像主人和奴仆的关系, 没有任何亲密体贴的表现, 关系冷漠。悦子和丈夫的相处模式, 体现出日本家庭生活中等级制的严肃, 夫妻地位不平等, 妻子必须完全服从丈夫, 没有任何话语权。
“限制妇女在身份和空间中的移动性是维持她们隶属地位的关键。”[8]179悦子的身份是妻子和媳妇,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身份。而悦子在空间中的移动性被限制在自己的家中, 不能出门工作。悦子的生活状况体现了当时日本女性失落的精神家园, 她们成为了驯化的仆人, 没有自我意识和精神追求。悦子去帮助佐知子, 因为这种行为体现了她在社会空间中的存在感, 这种存在感是她在家庭空间中无法找到的。
佐知子想学好英语, 但结婚以后丈夫不准她继续学, 因为在日本, 接受教育的权利只属于男性, 女性教育权利的缺失, 使得她们在空间上活动的地点有限, 无法应对家庭外空间的挑战。因此, 佐知子想移民美国, 美国的女性地位确实比日本的女性高, 女性在空间中的移动性更大。最终悦子带着景子移民英国, 她从日本移民到英国的行为, 强化了女性在空间表征中的移动性, 是对男性霸权压迫的反抗, 是她追寻自我精神家园的重大举措, 显示了她精神层面的成长。
《远山淡影》中地理物理空间、个体心理空间、社会性别空间三维空间的集合, 使小说的空间成为展现地域景观、人物心理和社会文化的手段。地理物理空间中展示了日本“二战”后民族的创伤以及悦子和景子失落的精神家园;悦子和景子的个人心理空间体现了她们对精神家园的追寻和最终的失落;社会性别空间中英国存在的族裔偏见和日本根深蒂固的性别不平等状况反映出移民的失落的精神家园。悦子和景子各自追寻精神家园的失败案例, 表明了人类生活的空间对于个人生活产生的无形且深远的影响。在空间中, 只有真正认识自我, 合理地对待身边的人和事, 才能真正找寻到自我精神家园。
小说《远山淡影》对日本普通女性生活状况及复杂内心情感结构的展示, 表明了石黑一雄对现代社会的人们特别是边缘人物的人文关怀。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具有广泛的现实意义, 提醒人们去关注女性及移民人群, 反思自我, 重视空间的蕴含意义, 积极追寻自己的精神家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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