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斋?阿宝》故事写到阿宝和孙子楚突破封建礼教、终成眷属已经完整。后续加入孙子楚起死回生,科举夺魁等情节是否蛇足?学界对这一问题一直存有争议。本文试从《聊斋?阿宝》的文本细节出发,结合作者的创作主旨与创作理论,探究其结局设置的合理性。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阿宝》;赘尾;殉情;幻由人生
对《阿宝》结局的合理性质疑无非是在两个方面,一是阿宝为夫“殉节”,二是孙子楚阴差阳错中科举。章可敦先生在《论阿宝情感变化的合理性逻辑及蛇足》一文中说道:“这故事后的故事宣扬的是一种生死有命,痴人天佑的封建意识??冲淡了反封建礼教的主题。若没有这两段文字,文章更显紧凑,阿宝的形象也更加鲜活亮丽。”笔者认为这一论断,有拿蒲学研究的普适性观点给作品“帖标签”之嫌,不应轻易否定其结局的合理性。王兴文《表层叙事圈套与深层主题悖论》一文中,也从隐喻角度指出《阿宝》结局并非“赘尾”。下面将从阿宝形象、小说主旨、“幻由人生”的创作理论等方面对其结局合理性进行论证。
一、 从阿宝形象而论
郭红雅《浅析<阿宝>中的男权意识》中说:“阿宝是封建男权制度下以男性视角塑造出来的一个完美女性,同时又是一个封建烈妇形象。”这里将阿宝与“存天理,灭人欲”的封建礼教思想培养出的“节妇”“烈妇”划上等号,有失偏颇。其根本原因是将阿宝“绝眠食”的行为看作殉节而非殉情。如果从后者的角度来看待阿宝之举,结论就会有所不同。殉情在我国古代叙事文学中源远流长,早在先秦时期就有舜妃投湘水的传说,以及后世的《孔雀东南飞》《韩凭夫妇》等文学作品中也有体现。这一浪漫而悲壮的文化传统,体现的是男女之间符合人性要求的崇高至爱。同样地,阿宝的过激行为也完全是由于对孙子楚的痴情和失去爱人的悲恸,是出于真情而非节义。究其原因有以下几点:
(一)阿宝自身个性特征与封建节妇之间的矛盾
一个人的个性特征与家庭环境密不可分。首先,阿宝出生在粤西(今广东省西部)一个“与王侯埒富”的富商家庭。如果将这个故事嵌入明末清初的现实生活中去,如屈大均《广东新语》中所描述:“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1的景象。此时广东一带商品经济繁荣发展,西方民主启蒙思想和资本主义萌芽的冲击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传统本末观念被打破。《金瓶梅》《三言二拍》等明清小说中多有印证。明清时期这种社会价值观念的变革,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传统家教观的更新,导致以“商贾家训”为代表的严宽相济的新型家教观出现。如:“人生贵自立耳,不能习举业以扬名,亦当效陶朱以致富”等相对宽松民主的家庭环境在《聊斋?阿宝》中也有所体现。
如:孙子楚家人往素不相识的阿宝家招魂,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虽然经过一番哀求,但足以体现其父通情达理,不同于专制的封建家长。又如:阿宝“故使婢泄其情于母”,其母没有对女儿的私情恼羞成怒,肯定了孙子楚其人的才名,只是略微地担忧“恐将为显者笑”,并最终同意了女儿的婚事。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成的阿宝,聪慧绝色、个性张扬、叛逆胆大、不固守封建礼教。如文中刻画的:她碰见媒媪将出,主动询问情况,还以“去其枝指”“去其痴”两次戏孙子楚。浴佛节见到孙子楚则“凝睇不转”“忽命青衣来诘姓字。”阿宝张扬、叛逆的性格,以及不顾门楣差异,执意下嫁孙子楚的决心,已经充分体现了对封建礼教及传统婚恋观反叛。这些细节不仅在暗中丰富了她的形象,也从家庭环境和自身性格特征的主客观方面,证明了阿宝不存在以死殉节的动机,其所以为只因一个“情”字。
(二)阿宝殉情是其成长变化的必然结果
“情”从何而来,又如何一往而深成为“痴情”?阿宝在其自身性格特征的“潜力”基础上,受到孙子楚两次离魂感召,对他的感情由戏弄逐步成长为痴情。
孙子楚第一次离魂,两人梦中交欢,此时已经产生了感情。因此在巫师招魂时,阿宝才会为一个看似不相干的孙子楚做出“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的反应。正如《牡丹亭》中,与柳梦梅的梦中云雨,是杜丽娘青春觉醒的重要转折点,由此相思绝命、慕色还魂,从而达到“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至情境界。由于封建社会的婚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原则,男女双方在洞房花烛夜才初次见面,所以古人的婚恋观中普遍存在着由性而爱的传统。此外,心理学研究也表明:性与爱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对于封建社会的女性,性一方面点醒了其对于情爱的无知与麻木,一方面让她们在身体的交付中获得爱的归属感。由此可以推知,阿宝爱的觉醒和对孙子楚感情的深化也离不开这一原因。
孙子楚第二次离魂,附身鹦鹉,朝夕相伴。此时,阿宝不再是单方面受到孙子楚的情感冲击,而是作为交互的另一方热情地回应,“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两人成为共历生死的伴侣。最后。这些构成了人物成长和情感变化的完整的过程,为情而死是阿宝感情升华到极致的最好证明,如果整段删去,效果则不然。
(三)关于“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一句的疑问
冥王所谓的“感其节义赐再生”反映的是封建社会,统治阶级惯常使用的鼓励风化的措施,并不能看成主人公意志的体现。之所以这么写,也有一定的隐含意蕴。透过已有研究,我们知道,作者刻画出类似于这样有情有义的幽冥是对现实社会的寄托。人间的统治者只能赐一座牌坊,而冥间的统治者可以赐再生。
另外,尽管作者蒲松龄的思想有保守矛盾之处,但他不是一个封建卫道士的形象,且其在创作中揭露黑暗现实、肯定反抗、宣扬真情的意图十分明显。所以对作为寒士理想型伴侣的阿宝,蒲松龄无意耗损笔墨将其塑造成一个封建烈妇形象,而是化用《牡丹亭》“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至情观来塑造阿宝,完成其痴情的最终蜕变,使之形象与成长过程更趋于完整。只是读者往往容易抓住“节义”二字,进行主观臆断。
二、 从小说主旨而论
在《阿宝》故事的最后有一段点明题旨的阐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痴”不是痴傻呆讷。就孙子楚而言,“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但是面对阿宝的第二次戏弄,他能“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魂附鹦鹉,闻阿宝誓言时,又担心“诳我”,遂衔其鞋以为信物,可谓人情练达。这里的“痴”是一种对待事物极其专一以至忘我的品质和境界。那么这一题旨与结局设计之间又有何深层联系呢?
首先,“痴”的品质不仅仅局限在情感方面,对学问、对技艺亦是如此。故事讲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为止,只突出了孙子楚情痴的一面,相对单一。因此为了升华主旨,就需要再增加一段文字来表现孙子楚在其他方面的痴,以点明“性痴志凝”。最后,这个“才名不坏”的士子在事业上取得了成就,实至名归,也有效举证了作者想传达的“痴性有福报”的观点。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考取功名?这一现象与我国古代通俗文学的喜剧性传统分不开。有情人终成眷属已是大团圆,再中科举可谓是团圆中的团圆。既满足了民众的心理需求,也体现了作者宣扬美善的主观思想。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这一结局设置背后还有其特殊性和及深层蕴含——与当时社会士子靠考取功名来获得社会认同的人生价值观分不开,也体现了作者蒲松龄对待科举的矛盾态度。
蒲松龄一方面在屡战屡败中看清了科场的黑暗与腐败,对此大力讽刺、揭露,一方面又出于乡村知识分子身份的局限性,难以割舍对科考功名的追求,对科举制度本身的弊端缺乏深刻的认识。如在《阿宝》结局中安排孙子楚以荒谬的方式夺魁,颇有讥讽意味,又足以显现作者自身与科举的爱恨交织。王兴文《表层叙事圈套与深层主题悖论》中说道:“从这个角度看《阿宝》,整个文本是一个隐喻,孙子楚对阿宝这一“娟丽无双”的绝色女子的追求暗示着作为读书人的作者对其美好理想、功名的渴求??”文学是作家意志情感的体现,所以这一推论有其合理性,也使得创作主旨与整个故事情节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作者在结局安排“孙子楚科举夺魁”也就顺理成章了。
三、从“幻由人生”的创作原则而论
马瑞芳先生认为,蒲松龄在《画壁》一文中提出的“幻由人生” 的观点可以看作其小说创作的理论基础。“幻”在于蒲松龄肯定了虚幻题材的价值,并加以广泛运用。“由人生”则在于其充分发挥了文学对生活进行提炼加工的功能。冯镇峦也曾有评价:“聊斋说鬼狐,即以人事之伦次,百物之性情说之。说得极圆,不出情理之外,说来极巧,恰在人人意还之中。” 即一切虚幻的故事来源于生活,归结于生活,是现实人生的寄托又不与之割裂。这一手法被普遍运用在《聊斋志异》中,体现了现实生活和虚幻笔法之间的辩证关系,也提升了《聊斋》故事的文学价值。在“幻由人生”的观念指导下,《聊斋》中许多浪漫离奇的爱情故事,最终都趋向于回归平淡真实的生活。如《聂小倩》《婴宁》《青凤》等篇目中也都有所体现。《阿宝》主人公的原型,就是现实生活中勇于反抗礼教、追求婚恋自由的青年男女,只是被作者赋予了理想主义色彩。那么故事的结尾,阿宝由一个个性张扬的少女,逐步成长为一个相夫持家的妇人,而孙子楚痴于经学、考取功名的设置,正是遵循了“幻由人生”的创作原则,也使得这段传奇的爱情故事终于有了人间的气息和暖意,充满了人生哲学的况味。从这一角度而言,《聊斋?阿宝》的结局也存在其合理性。
世人笑孙子楚痴,又何尝不笑蒲松龄发愤着书之痴?然而作者坚信“性痴志凝”,毕生心血写作出的一部《聊斋》,在中国文学史上熠熠生辉。《聊斋》中的故事从开端到结局,皆有其精心的设计,是人物塑造、情节发展的需要,也是作者蒲松龄在寄托美好愿景抑或长抒孤愤之感。蒲学研究任重道远,更不应脱离文本轻易否定其中的合理性。
参考文献:
[1]马瑞芳 .《蒲松龄评传》[M].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2]王兴文.《表层叙事圈套与深层主题悖论——蒲松龄<聊斋志异?阿宝>意蕴再解读》[J].宁夏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11年2月第32卷第1期.